我很少訪人,卻常訪草。朋友們都有職業(yè),各忙各的,而草則永遠安詳?shù)卦谀莾海易约罕阆褚恢瓴荩傇诩依铮笥褌儊恚苌僬也坏健?/p>
這個世界若沒有了草,人便無法活下去。一個地方若望不見草,對于我就成了牢獄。此時我活在草種多到讓我有選擇的地方,就像食品多到讓我只選取佳肴珍饈的筵席一般,故我感到十分幸福——雖然對于我自身以外的世界我感到十分不幸。
我的圍墻門,就像陶淵明說的“門雖設而常關”,門閂經常蒙著一層銹,偶爾開門時,就沾滿了手:有客來時,到村子里去買吃食時,上城市買書時,出去訪草時。
單是庭面上便有三四十種草,其中如碎米知風草、小畫眉草、線葉飄忽草,便可愛得有如小天使,有如天真稚氣的小女孩。有了這些草,我實在可以不必再去拉動那生了銹的門閂到田野去。可是一如家里雖有幾櫥架的書,時而忍不住還是要出去買幾本,這庭面邊的草就好像是我的另一櫥架的書,每日閱讀著、摩挲著,給了我無上的快樂與安慰,然而既已知道外邊還有櫥架上沒有的,就忍不住要出去。
有時正看著書,書頁上忽照出一片明麗的陽光,一排石決明鮮黃色的花,像一群黃蝴蝶在陽光下閃爍著,于是我便拉動了那生銹的門閂出去了。
日歷撕到了九月一日,大溪床上整大片雪白的菅花開始展現(xiàn)出臺灣無可比擬的季節(jié)美。這九月的初旬中旬,我出去歡迎,下旬我出去惜別。
有時我在沒有車輛來往的大阡陌間漫步好幾公里,為的是要長時間從夾道兩旁無盡延展前去的草叢中獲得綿綿不斷的溫馨。
紅毛草庭面就有,白茅草庭下也有,一時渴念起那大景觀的粉紅和白,我也會禁不住出去。
看見大片藍天有一塊映綠,那底下或許是一片新裝的草原,于是我也出去。
在田畔路旁蹲下去跟草說話,是我最大的樂趣。
各個角落有各個角落的草。有時我不出門,就在屋角邊訪草,或者反過來說,草到家來訪我了。一連下過一二十日的雨之后,那大樹底下的屋基或后墻上,就不期然有一片新綠吸引住我的目光,苔蘚和小冷水花不知幾時來家了。
蕭、艾、蒿是草原三姊妹。艾、蒿庭下就有,蕭則已隨著童少年時光一起消失,于是它成了我的童少年時代的象征,每懷念起童少年時光就想起蕭,懷念起蕭就想起童少年時光。那一年我在近山腳的荒地上發(fā)現(xiàn)了一小群落,仿佛見著童少年時光返轉。不久再去,已杳無蹤跡。一個小學生在那里放羊,問我何所尋?我說尋蕭。小學生笑著說:搬家了。我問:搬哪里去了?小學生說:搬到無人的地方去了。的確,這個時代有人的地方萬物就不好活。最近,我在絕對無人到的山腳溪床沙地上發(fā)現(xiàn)了一大片。啊,但愿這個地方永遠不會有人到,好讓我的童少年時光跟蕭草群落一起常駐!
十一月起,小金英(兔兒菜)遍地是,隨著朝日的升起,滿田野綻開千千萬萬朵黃金似的小花,燦爛地閃爍著千千萬萬點的金光,仿佛大地隨著季節(jié)到來,那土層中含蘊著的金質就凝聚著開成了花,要來增飾南臺灣美麗的冬春二季一般。這個季節(jié)一到,我就頻頻拉動圍墻門的門閂,門閂再不生銹了——而且雨季也過去了。小金英隨著日出展蕊,直開到晌午便一齊閉合萎謝,第二天晨光開了它又隨著而開。這半年花期的田野,上下午截然是兩樣世界。下午在田野間走著,會覺得上午直似幻境。但是這一兩年來遭村人當藥材無保留地采拔,景觀已經衰殘。
春天一到,滿路滿阡陌到處原是黃蝴蝶,一忽兒停在草尖上,一忽兒飛起,千點萬點,明明滅滅,起起落落,停下時是蝴蝶花,飛起時是花蝴蝶——我一直將它看成世上唯一會飛會舞的花,是異常珍貴的景觀,卻也已隨著童少年時光消逝了。今年初,我在一處已枯的豆田看見了約五十只的小景觀,諦視良久,看到慘淡而且褪了色的童少年時光,不由感到一陣凄然。
村里每個人都記得全村人的名字,在村道上遇見,不單是點點頭或揮揮手,而且還喚名。田野里的草,對于我,就跟村里人一樣,在路旁田畔遇見,我總要喚喚它的名字;有的,我甚至會站在一旁告訴它說:“你曉得嗎?你有許多名字,也喚這個,也喚那個。”比如蒿,也叫香蒿,又叫青蒿,又叫茵陳蒿,臺灣農人還叫蚊子香——農家大量用它來為牛熏蚊,使得蒿很快趨于絕滅;而現(xiàn)在農村沒有牛了,蒿看著可能復蘇了。
英國偉大散文家喬治·吉辛喜歡遇見不認識的植物,借著書本的幫助,下一次看見它在路旁閃耀時叫出它的名字。能夠叫出原是不認識的草名固然快樂,但熟悉的草,喚著它熟悉的名字更加親切。
我不是食草的動物,但我沒有草便跟食草動物一樣活不下去。我固然喜愛孤獨,但若不是天上有千萬點星星,地上有億兆根青草,我一刻也無法孤獨下去。其實我有這么多的伴,我并不曾孤獨過。我所謂孤獨,只是求脫出世塵的熏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