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月的時光里,你只看見千朵萬朵的黃花攢足了勁在田野里肆意地開著。你沒有看到它們以種子的物態鉆入地下時,如何隱忍著春寒,默默地蠕動,抱著咬定大地的信念,在破土而出的那一刻,把春天一毫米一毫米、一厘米一厘米地抬高。
那舉向天空的黃色拳頭,肯定握著一種誓言。你肯定想不到,那足金的花瓣是來自地下的一雙雙深沉眼睛,深情地守望著天空,與大地廝守在一起,風來雨去,寒來暑往,書寫一種無言的靜美;那纖細的花蕊是無邪的胸懷里迸發出的一束束光芒;甚至那翠綠的葉片是種子在風中遙寄給天空、蜂蝶、鳥雀的一方潔凈手帕。
河岸邊、田壟間、小路旁、堂屋后、甚至一些郊區的垃圾堆里,你都能輕易找到它們的影子。它們緊緊地團結在一起,像一支儀態矯健的儀仗隊,在田野里排練春天的舞蹈。
你拿著相機對準它們,由衷地感慨,瞬間按下快門,企圖定格這份無言的美。你做出好看的姿態,想與大地上美好的事物產生關聯。它們就那樣自我地站著,不為你忽長忽短的鏡頭所動,不為你過于熱情的頌詞所動,它們并沒有向你獻媚,依然挺直腰桿,保持著仰望天空的姿態,這多像一個思想者遠離塵世喧囂的安靜思考啊。
唉,這些我行我素的民間藝術家,再多的贊譽也買不走它們的風骨。
作為草根的油菜花,深諳自然之道。美也罷,丑也罷,風光也罷,落寞也罷,花開花落之間,生命無非是一場自我信仰的輪回和傳承。繁華總會過盡,芬芳必然隨風而逝,一粒粒種子的信念里,裹著無垠的春色和對美的恒久膜拜。
春風是大地的教父,節氣是種子的號令。春天里,它們集體趕赴一場大地的集會,沒有喧囂,沒有計較,有的只是一種借著集體的力量成就生命大美的灑脫。你看,一朵花扶著一朵花,一片葉子依偎著一片葉子,一縷風親吻著一朵花蕊,這樸素的情懷里擁著的是對大地的恩愛。我看見,一朵花不會去搶另一朵花的風頭,一朵花輕輕觸動另一朵花的嘴唇,在田間地頭深情擁吻。多美的約會啊,它們的每次親吻,就能使我們腳下日益被掠奪得心力交瘁的土地少去一道道皺紋。
當花瓣凋落,它們捧出顆粒飽滿的果莢,更像我們的父輩,沾著腳下的泥土,用不倦的勞作讓手中的谷物在季節深處沉醉。我知道,沒有人會把作為草根的油菜花當做玫瑰,供奉在案頭,也不會把凡俗的奶黃色當做鉆石的成色去熏陶浪漫的情感。美,一旦脫離了地氣,作為自我的占有,就意味著枯萎。
這些年,我常常看到無辜的油菜花被印在旅游景點的廣告照片和宣傳名片上,為一些人商業的計謀助興。我也常常看到,它們成為那些偽藝術家筆下的點綴,成為它們謀取個人功名的籌碼。當自然的美被當做陪襯和換取功名的資本,不是藝術病了就是我們的心靈霉了。
你站在田野里舉著相機,支起畫板,擺出姿勢,草根油菜花們還站在原地,就是不肯為你屈膝。你們拍夠了,玩累了,乘興走遠了,以談資、照片、畫作、樂曲作為回憶往事和自我經歷的標記,它們并不因你們的暫時垂青而忘記大地母親的教誨。
熱熱鬧鬧的人群離油菜花遠去,它們并不感到孤單。他們謙卑地面對大地和天空,莊重地盛開,然后凋落。它們順從節氣的號令,從體內掏出一粒粒飽滿的或黑或紫或紅的菜籽。我們從中榨出油,調劑人間煙火里的酸甜苦辣,我常常因有幸綴飲了這來自泥土之上的金色瓊漿而感到幸福的顫抖。
摘自《南通日報》
2012年3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