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說我的初戀是由六歲開始的,會不會早熟得有點變態?
當然六歲時的“初戀”只有“初”而不見得是“戀”,那是生平初次有意識地對異性產生懵懵懂懂、朦朦朧朧、曖曖昧昧的異樣感覺,絕對談不上什么相知相慕的互動依戀,若用當下流行語來說,那種感覺只是,“怪怪的”,而由于是第一次“怪怪的”,便深深地銘刻心底,一直怪下去,永遠怪下去,怪到如今,一想起,仍然怪。
那場“初戀”純感體驗發生在幼兒園階段,幼兒園在香港人習慣被喚成“幼稚園”,其實頗具殖民地廣東佬的幽默趣意,把上學的孩子視為“幼稚”,聽起來簡直比“低能”好不了多少。六歲,屬于幼兒園高班,暑假后便要做小學生了,那間幼兒園位處港島灣仔,校名“嘉模”,僅有兩位女老師,都穿旗袍上課,洋溢著20世紀60年代的花樣年華。嗯,別誤會,她們并非我的初戀對象,我對于熟女們的愛慕到了中學才開始萌發,在此以前,我仍然只愛同齡人。
很不幸成為我的第一個暗“戀”對象的女孩子姓馬,我清楚記得,或因同姓。也記得頭發是烏黑而長密,有時候束起兩根小辮子,眼睛明亮純真,如同每一位六歲的小女孩。有沒有小酒窩?忘記了,只記得笑起來很甜很甜,她一笑,我便“怪怪的”,心軟了,其他部分或因年紀太輕而也是軟的,幸好。
我的記憶庫珍藏著三幅清清楚楚的甜蜜影像。
一幅是,幼兒園里有一片供孩子們跑跳玩耍的空地,放置了四五輛塑料玩具車,坐下去,用雙腳代替輪子,腳動即車動,小朋友頓變車神。有一回,我本來百無聊賴,忽然,看見身穿綠色短裙校服的馬小姐嬌俏現身,心神登時大振,立即像卡通里的大力水手吃了罐頭生菜,全速闖到其中一輛車子旁邊,跳上車,化身為《頭文字D》的男主角(咳,抱歉,那年頭其實尚未出現這漫畫),仿佛在鞋底裝了引擎,風風火火地把車子從左“開”到右,再從右“開”到左,純粹為了搶奪小美女的眼球。老實說,我沒法確定她是否曾經瞄我半眼,但我管不了那么多,我是如此自得其樂,像有鎂光燈打在臉上身上,自覺威風極了,那一刻,亦是生平首次,我知道自己是個貪慕虛榮的壞貨色。
另一幅難忘影像比較溫柔和善。有一回,午餐過后,老師派發糖果,孩子們排排坐,伸出雙手迎接,我剛好坐在馬小姐旁邊(真的只是剛好?抑或是我厚著臉皮刻意坐過去?),眼見放到她小手掌里的糖果似乎比我所收到的少了若干,我馬上發揚男子漢大丈夫的擔當本色,把自己那份跟她交換,她接過,有點莫名其妙地側著臉瞄我一眼,我心頭涌起一股英雄豪情,自覺非常“偉大”,幾乎希望其他同學鼓掌喝彩。
最后一幅影像則甚哀傷。還未等到六月畢業,她便轉校了,真的,我真的記得,有一天下課后,孩子們如常乖乖坐著等候家長來接,她的父親來了,不尋常地踏進校門,牽著她的手,囑咐她對旗袍老師鞠躬道謝,然后,繼續牽著她的手,把背著小書包的她,帶離幼兒園校門,帶離我的視線范圍,帶離六歲的我的微小世界。我的“初戀”,至此告終。
故事說完了。聽上去有點似是編造,因為太像歐洲成長小說或電影里的老套情節。但在我腦海里,故事的存在卻是千真萬確,或因自己回味過這故事千百遍了,或因每次回味都替故事添加細節并予以確認,“打磨”得夠多夠久,自己便也深信不疑。當我相信是真的,它便是真的了。所以我并沒有失去那女孩。我反而是“獲得”了她,愈回味,她的形象便愈具體豐實,像文身圖案一樣被畫在記憶的皮膚里。這是“初”不完的“初戀”,比后來的所有其他的,更屬永恒。
摘自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對照記@19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