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

1

她第一次吮奶，我還在猶豫不決，她就徑直鉆入懷里，三下兩下用力一吸，通了。一邊吸一邊用眼睛看我。我給了她一個討厭的表情。太痛了，無異于過狼牙虎口關(guān)。十七年過去了，我想起她的第一次吃奶，竟然用了“討債”這個詞，總之，她不是善弱之輩。

她小時候總是生病，半歲時就住進了醫(yī)院。燒起來就三十九度。臉紅、氣喘、身子發(fā)燙，再黑的夜，再冷的天，也得趕緊去拿藥或抱她上醫(yī)院。她小小的腦殼上被剃去一塊，被那個笨笨的護士一遍又一遍地扎進去找血管，她在手術(shù)臺上，拼命地哭叫，我突然有點恨那個護士，我想，她那么笨，拿小孩子做試驗品。也怪孩子，你亂犟，吃虧的是你自己。這哪里是看病，分明看兩個無知的人在這里出丑，燒是被嚇退的。

我記憶里，她會走路時，穿一件黑緞長旗袍，戴一頂少爺帽。她的皮膚很白，頭發(fā)很黑，這一身行頭，很好看。我說：把你的帽子借我戴一下吧，她很認真地點點頭，說好，很大方的樣子。早晨，她跟在我后面，去食堂打飯。我急于上班走得快，不時回頭看她，搖搖晃晃，不免又急又惱，停下來等她。她趕上來，很有點怕被人拋下的樣子，伸出柔嫩的小手，緊緊抓住我的衣服，一副盡力而為的神態(tài)。下午，她總是說：出去玩。她渴望外面的世界。在外面她很乖，拉著我的手，問東問西，還從四周找點小草放在我手里，她總有東西可載而歸。

上小學(xué)時，她突然變得飛揚跋扈起來。一天到晚身上散發(fā)著塵土與日光的味道，和一幫野孩子一會兒呼嘯著穿過廳堂，一會兒一頭是汗地往家里沙發(fā)上放下一撮花，很是得意地看我一眼，然后跑出去。她開始和同伴打架，打不贏回來告狀，有老人在身邊時，瞅著機會猛攻對方一下，復(fù)仇完似的跑回家，十足的霸氣。說她不對，她不服氣地看你，然后十分委屈地開始哭，你拉她，她就滾倒在地，邊哭邊翻動雙腿。實在制止不了，我說我喊三下，你必須起來。她繼續(xù)哭叫，以為我會讓步，三下后，我掄起了巴掌。

大家認為她人小但并不軟弱，有時還很難纏，我也這樣認為。她曾為書包里的書被放錯位置，尖聲號叫不止，像受了天大的不公，在學(xué)校時，有誰惹了她，她也用尖叫招來老師，誰讓她是老師的小孩，而且年齡相對而言又小呢。大多數(shù)學(xué)生既愛她又怕她，更不敢惹她。否則，老師的批評會落在他們頭上。

不知什么時候，她開始很野，放學(xué)后不好好回家，到山上或水庫邊玩。有一次回家來，后面跟了一大排學(xué)生，你推我搡，像看熱鬧。我看見她穿的新鞋上面全是污泥，問怎么回事，大伙就說：在堰塘里，我們不讓她踩泥巴，她要踩，我們說會挨揍，她說不會，還讓我們來看。她居然知道我的行為準(zhǔn)則！我用書中圣人的教誨，她屢試不爽，諒我不會拿她怎樣。大家問為什么不打她，還為她洗腳？我說：她體驗了泥巴的滋味，對她很好，我小時候也有這樣的愿望。泥巴可以洗掉。看我這樣說，她說：我媽真的與你們的媽不一樣吧，我說她不打就不會打。她語氣里透出得意，還嘿嘿一笑，我發(fā)現(xiàn)她很狡猾。此后，隔三差五地見她脫掉鞋襪在水里蹚，書包丟在糧堆下。有一次掉進有水的樹坑里，爬不出來了，我問她：好玩嗎？她想了一下說：嗯。我說好玩你就別起來。

我有幾天不理她，她知道做錯了事，有點害怕。專門拿了一大把糖果放在我的桌上。我不理她，她很沒趣，對自己說，很甜的，看我還不動，拿起一顆剝了放進嘴里，吸溜吸溜地吃了，把其余的糖裝進自己的口袋。我知道，她是向我認錯。

中午，關(guān)在家里消暑，她不睡。我睡醒一看，她把五彩的布條系在自己頭上，肩披彩巾，還說上學(xué)去。我說別人會笑你，妖精來了。她認真地說，這樣很好看的。一副誰也擋不住的樣子走下樓梯。一會兒，她走上來，卸下披肩，再往下走。我知道她還會返回。第二次上來，她拿掉頭上的彩飾，表現(xiàn)出不舍的樣子，還有些對自己的失望。她喜歡演戲，電視里一出現(xiàn)歌舞，她就從床頭滾下來，連蹦帶跳，一副展翅欲飛的樣子，還找來床單在地上打滾。那次慶一個什么節(jié)，她定要拉我去看她演出。大冬天里，三個小時前就化妝準(zhǔn)備，脫掉了棉襖。結(jié)果大病一場。我也不知道形式主義就這般害人，連小學(xué)生也害了，她還情不自禁地讓它害。我裝著嚴肅的樣子問她，如果我和爸爸分開，你跟誰？她看也不看我一眼，想都不想地說：“把我從中間劈開，一人一半！”這樣的玩笑我只開過一次，再也不說連孩子也覺得無趣的話。

有一天晚上，我打牌忘了時間，十一點，走進家，發(fā)現(xiàn)她窩在沙發(fā)下面?zhèn)牡乜蓿吷嫌惺烊嗽趧裎俊Ｔ瓉硭龥]有睡，找不到我在哪，給她出差的父親打電話，她父親通過電話請來朋友安撫，可她怎么也不聽。這是她受到的人生第一次的挫折。我整整勸慰了一個小時，她才慢慢平靜。長大后，每當(dāng)我提起她小時候離不開大人，揪著大人不放，她總是不承認，用氣急敗壞的口氣說：不可能！

有那么一次，她跑向我，擁抱住我，她突然比我高了，長長的胳膊，高高的腿腳，她將我圍困了。仿佛就在昨天，我還抱著她，她乖乖地依在我懷里。此刻，她站在我面前，得意地看著我，用眼角瞅著我說：我打得過你了。

2

年少的成長，如風(fēng)中展翅的旗，又如盛開的花，我暗暗樂了。

突然感到她長大了，好像還是在半年前，她總是感嘆生活的不對勁，感嘆環(huán)境不如意，感嘆沒有別人家的父母有成就。一天，與她同齡的表妹來信了，表妹家無收入，父母不和，生活窘迫，時常向我告貸求助。想一想，同樣的生命，只因為出生的家庭不同而已。她給表妹寫了一封信，告訴她我們愿意幫助她，并希望她好好學(xué)習(xí)。那時，她說了一句話：和表妹相比，老天對我還是很不錯的。

我奇異地看著她，問為什么？她說：這是我的心里話，我感受到了。郵完信，看著她回來，在我眼里，她不再是輕飄飄的，而是有了分量的感覺。這一年，我很快樂，這一年有了一個詞，時時在我心里閃動，那就是：感恩。連她都知道感恩了，可見生活對我們真的不錯。

她越來越懂事了，十分用功地學(xué)習(xí)，上進心與日俱進，跌倒了也能勇敢地面對并迅速爬起來。她說，學(xué)習(xí)起來的時候，我緊張不起來，我就是緊張不起來，怎么辦呢？我們還在幫她找方法，其實她已經(jīng)達到了輕松學(xué)習(xí)的最佳狀態(tài)，是玩著學(xué)習(xí)。

她的智商不僅僅體現(xiàn)于學(xué)習(xí)，她還富有愛與同情。她用文字和語言，為每一個長輩和親屬建立起檔案。供她學(xué)習(xí)借鑒。

她知道愛美，也長漂亮了，她有時會把衣服搭配起來，學(xué)著時尚，風(fēng)光旖旎地走進教室。大家都注意看你了嗎？我問她。她說：沒有。但有什么關(guān)系呢，一副驕傲的神態(tài)。

有那么一個下午，她和我坐在石凳上，問：你怎么總是那么憂郁？我一驚：你看出來了？

她說：你把咱們家弄得快長霉了！我無奈地告訴她：因為愛錯一個人，無法釋懷。她說：那你就不會有我和爸爸了，我和爸爸都深愛你！我慚愧地看著她，她低下了頭，我知道我傷害了她。沒有哪一個女兒像她那么在意我。

那個深夜我流淚了，二十年來希望從愛我的人那里聽到的一句話，今天竟然在她這里聽到了。那一刻，她離我這樣近，她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女性，想想多年以后，身邊的親人一個個離開，只有她會陪著我慢慢變老，與我血脈相連，終生執(zhí)愛，永不言悔，我的心里，豈止只有歉意！

沒有人知道，這句話對我而言有多么重要。仿佛也是在昨天，她伸開柔嫩的手臂，歡快地叫道：媽媽，抱！那是第一次我感到有人需要我，從而把我從被遺漏中拯救出來。仍然是她，十七年后，又輕輕為我解開心頭的一個結(jié)。我突然發(fā)現(xiàn)她長大了，長得那樣美好，這樣一點點顯現(xiàn)出她的特點，像一株竹子，慢慢勾勒出自己獨特的輪廓，讓人驚奇，讓人感動。

晚上，她在家，我又嘻嘻哈哈地對她說：你好臭，臭寶，臭寶……

她總是洗完澡后，衣服一地，滿盆是水，毛巾亂搭，瓶蓋不扣，鞋襪分家，像所有打亂仗的上世紀90年代孩子一樣，我為此總是看不上眼，常常帶著數(shù)落的口吻說她臭。往常，我說她臭時，她總是會立刻反駁我，說自己是班上最愛干凈的了，但這一次她沒有。她說：有一次，她在宿舍里說，我媽一天到晚總說我臭，我是不是真臭啊？別人告訴她，你媽說你臭，怎么后面還帶個寶呢，她是說你是她的寶呢，笨蛋！

她說完這話，我愣了一下，我想，是啊，原來我是這樣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