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躲進索溪峪,鉆山入洞,遠離了那些把詞語當瓜子嗑來嗑去的嚼舌家們,這下耳根清靜了。
我抽煙于戒煙日,并喝濃茶;你晾衣物于陽臺,陽臺寬大。你說,“快來看呀”,壓低了聲音。我看見了一只鳥,驚嘆一聲扭身就跑回屋里去。怎么啦?拿眼鏡。沒有眼鏡我看不清,這么漂亮的鳥我沒見過。這是什么鳥兒呀?
“大概是朱鹮了。”
“朱鹮是什么?”
“一種珍禽,據說這個自然保護區僅存一對,全世界現在也沒幾只了。”
珍禽就是不同凡響。我們的悄聲低語并不驚動它,它就立在離陽臺很近的樹杈上,周圍濃蔭密布。它紅嘴美目,身姿翩然,尾長尺許,一片華彩。它看見我們呆看它,并不驚飛,而且似不懼人,依然佇立枝頭輕聲鳴叫,若有所盼。它像深知自己的美足以使人類忘卻殺心,因而不躲閃驚恐如雀。可是絕美的朱鹮,你卻為什么僅剩一對了呢?而且已經瀕臨滅絕,為什么還不防范,學會保護自己呢?
它就立在我們前面低鳴呼喚著。
你說,現在是求偶期。果然,另一只從樹叢的縫隙間款款飛來,形態顏色絕似,只是略小,無冠。這對僅存的絕代佳偶,站立枝頭低鳴悄語,互相凝視,意態優雅。
他叫她,她來了。他們分離片刻,聚首便成了重逢。彼此的愛慕之情,使人一望也會感動。他從高枝翩翩飛落低丫,翎羽不亂,像一個年輕紳士熟練的舞步;她從低丫輕飛上高枝,逗他,回眸一笑。他們仿佛在商量,在挑選更好的去處,一點不焦躁,好像總能把本能的欲望控制在美的范疇。
顯然,這是一對鳥中的王者。因其絕美至雅而為王,因其珍奇罕有而為后。這唯一的一對朱鹮,遺世而獨立,在我們面前展示出鳥的修養、鳥的品質、鳥的超凡脫俗和純凈。頓時,凌空向外探出的陽臺成了我們的包廂,濃蔭密布的高樹以及遠山和近處的稻田成了布景真實的舞臺,稻田里秧雞的鳴聲成了隱隱升起的混聲合唱。舞臺的中心是這樣一對芭蕾舞明星,古典的愛情故事,中世紀的王國里走來一雙復活的情侶、忠貞不渝的伙伴——世界于是又成了他們的。
“絕美!”你贊嘆著說,“快去叫他們來看!”
我沒動。我唯恐驚飛了他們,更害怕錯失這一幕最后的瞬間。我目不轉睛且隨之慢慢挪動,我已經不是在看兩只鳥兒,而是在看一雙不死的情愛之魂于光天化日之下現形!我當然想到了化蝶的梁祝,隨之在耳邊飄曳出那優美的小提琴協奏曲;我當然還想到了哈姆雷特的獨白,“活著呢還是死?這是個問題”,如此等等。
這對朱鹮肯定是不會存在離婚的問題了,因為只有一對;他們顯然更不用考慮計劃生育的問題,因為即將絕種。但是難道他們不該考慮一下生態平衡的問題嗎?老鼠那么猖獗,蒼蠅那么密集,許多偉大的物種都在丑惡的包圍中不堪忍受棄世而去。你倆,是不是也打算這樣呢?誠如是,這便是一次美的絕滅。
美的絕種是對強大世俗丑惡力量的抗議,也是留給這世間的唯一悲劇。它就是要讓你永遠無法彌補。
只是,朱鹮,你這樣做不是太殘酷了嗎?留給丑惡去耕耘不是太缺乏責任感了嗎?
朱鹮終于首尾相銜,一前一后飛走了,低低飛繞于綠蔭叢中,留下了我們的包廂和一座空舞臺。
朱鹮飛走了,唯一的一對兒。
不知他們能躲過幾個瞄準的槍口?在索溪峪,他們還有可能延續生存下去嗎?我有點兒擔憂。這時,我毫不搭界地突然想起兩句詩來:
生如閃電之耀亮,
死如彗星之迅忽。
只是,我又何苦去為一對鳥的命運擔憂?
在世俗的強大手掌籠蓋之下,耀亮過了,盡管迅忽,也許就是一切稀世之物的品格和命運吧!偉人憂國,愚人憂鳥。
摘自解放軍文藝出版社《稀世之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