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街上垂釣的人

我一覺醒來，看見我所住的美德街兩邊的房子，所有的窗戶都打開著。我的鄰居們都紛紛探出身去，拿著晾衣服的棍子、撐蚊帳的竹竿，在下面綁一個繩子，做垂釣狀。他們有些屏住呼吸，生怕驚嚇了什么；有些大聲嚷嚷，嘴巴里嘟囔著什么。那些靠得很近的，不時交頭接耳，而那些隔得遠的，則互相致意，默默相望。

“你們起得這么早究竟在干什么？”我睡眼蒙眬。昨晚做了一整夜的夢：我夢見一場大火將我團團圍住，那時我正在一個圖書館里，我在逃跑時，以火中取栗的方式撈出來一本字典，一看原來是《圣經》。

我的手正在生疼，我的鄰居扭轉頭告訴我：“我們在釣魚呢，你昨晚沒夢見大街上游過來很多魚嗎？”

我搖頭，問：“你們都夢見魚了嗎？”“是的，各種各樣的魚，它們都游到岸上來了，或者說，它們都長腿了，走到大街上自投羅網來了。”

我對自己作為唯一沒有夢到魚的人而感到懊惱。我蓬頭垢面地下樓，打算到鄰街的羅西先生那里興師問罪。羅西先生掌管著我們這里所有人的夢。他有一間很大的房子，里面有很多大小不一的格子，每個格子里都裝著不同的夢。

我剛邁出門，就遇到老漁夫浪狐先生。他正張著一張大網，在捕撈著什么。我停下了腳步，問道：“你也在捕魚嗎？你怎么不到海里去捕魚了？”“你不知道嗎，海里的魚都被趕上岸了。”他一邊忙碌著一邊往身邊的籃子里扔著什么。

“你忙活了一早都捕到些什么魚啊？”我很驚訝。“你看看我的籃子，里面有金槍魚、鰻魚、三文魚、紅鯛魚、石斑魚和鱈魚。”

我瞅了瞅，但是籃子里空空如也。我指了指那些正趴在窗臺上垂釣的街坊們，問浪狐先生：“他們這樣能釣到魚嗎？”“能，有些魚不要鉤子，更不要誘餌，甚至連繩子都不需要。比如原先東海之濱，有個叫姜子牙的老頭，他發明了一種直鉤，釣上了一條魚王——三文魚。他是我們這些捕魚者的始祖，如果說有誘餌的話，那么他的誘餌是智慧。”

“還有哪些釣魚的方法？”我忘記去找羅西先生了，釣魚的事情讓我興趣盎然。

“有用謊言來釣魚的。他首先撒一個謊，如同撒一個網，很多笨拙的魚就會自動上鉤；有用眼淚釣魚的，她的眼淚連綴起來就是釣魚的繩線，那些善良淳樸的魚就會來咬她的線；有用香水做誘餌的，香水是世界上最好的餌子，紅鯡魚就會圍著它團團轉……適合于所有魚類的誘餌是主義，不同的魚吞吃不同的主義。我見過最偉大的垂釣者是那些宗教家、政治家，不對，他們不是垂釣者，是網羅者，如同我一樣。他們以信仰為經，組織為緯，他們編織的網足以網羅所有的蝦米魚鱉。當然，還有一種以律法釣魚、網羅的方式，只要撞上去，你就是自投羅網。”浪狐先生說完，我驚出了一身冷汗。

我曾被謊言、眼淚、香水、主義等一切或真或假的事物垂釣過，才發現，我原來是一條站立在大街上的魚。我匆匆跑到羅西先生那里，他正在像放電影那樣為大家放著夢，我指斥他為何讓所有的人都成為捕魚者，而唯獨讓我成為被捕者。他回答我說：“我給他們放的是現實，唯獨給你放的是夢。你是被夢想所垂釣的人。”

摘自三聯書店《花與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