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割麥子的時候,張三回了一趟老家。張三知道如果不是麥子,他很難找到回家的理由,也就是說,是麥子成全了張三。
自從父親與生產隊的王秀蘭私奔之后,張三一直沒有回過家。張三怕回家,他怕看見母親那張寫滿階級仇恨的臉。原來父親在的時候,母親的階級仇恨只有對父親一個人發泄,很少波及自己。現在情況不同了,父親一走了之,自己命運未卜。其實張三知道父親遲早會走的,但是沒有想到如此突然。就在父親臨走前不久,他們還坐在王秀蘭家的田埂上有過一次推心置腹的對話。
父親嘆了一口氣說:張三,我實在受不了你媽了,她今天又在五個婦女面前罵我是個窩囊廢。父親和母親曾經定下城下之盟,母親不能在三個外人在場的情況下罵父親。父親是一個死要面子的人,這一點凡是認識父親的人都知道。
是哪五個人啊,張三問。父親一口氣報出了那五個婦女名字。張三這才明白父親嘆氣的原因,這五個婦女是生產隊的大喇叭,凡是她們知道的事情全村就都知道了。這一次父親的面子算是丟大了。
張三問你打算怎么辦啊
父親沒有說話,張三知道他不說話的意思。
張三突然情緒激動:我還沒有結婚呢!
父親不說話低下頭,從張三的角度看父親仿佛是將腦袋埋在了褲襠里。或者說,從父親的褲襠里長出了一顆腦袋。
張三覺得不忍心再討伐父親了,于是緩和了口氣:你應該等到麥子收割完,至少麥子是無辜的啊。
父親點點頭。王秀蘭是個寡婦,寡婦的麥子是沒人收割的。到時候時節一過,麥子只能爛在田里了,換不來一分錢的。父親懂這個道理,王秀蘭更懂,畢竟私奔是一件需要花錢的事情。而父親,窮得只剩下兒子張三,只剩下了自己。
張三沒想到這次對話竟是和父親的最后一次對話,張三低估了父親的勇氣。張三原本的打算是,在收割機捻下王秀蘭家最后一束麥穗時,張三就去隊長家告發這對狗男女。然后在生產隊社員的同仇敵愾下,王秀蘭被掛上破鞋驅逐出生產隊。父親將最終得到寬恕,繼續在老張家做他的上門女婿,繼續在母親的辱罵下鉆進自己的褲襠,繼續在五個嚼舌婦的唾沫下辛勤耕作勤儉節約,直至百年之后將幾斤灰渣埋在生產隊西面的規劃地。一切是那樣的理所當然,合乎情理。
父親是不會想到張三要出賣他的,張三判斷父親將私奔的日程提前主要有兩方面因素,第一就是父親不想此事鬧得沸沸揚揚,畢竟麥收之前社員都很忙碌,他們為了慶祝豐收會喝酒,打麻將,大談國事,他們無暇顧及一個寡婦的行蹤。
另一方面,父親本身就是一個難以揣摩的人物。去年張三從師范畢業要競聘教師崗位,母親讓父親揣著一萬塊錢去找一個在縣城擔任教育局副局長的遠房親戚。回家后父親的皮包空空如也,母親當時還盛贊這是父親這輩子干的最成功的事。可是等到競聘結果發布后,母親再也沉不住氣了,她先是抱了一捆穰草坐到教育局大罵了半天,后來當遠親副局長做出官方解釋后,母親抱著穰草回到生產隊。那是母親罵父親罵得最兇的一次,古今中外,融會貫通。以至于生產隊的社員們聽書一樣聽母親罵街,忘了吃午飯,忘了吃晚飯。直至父親喝完半瓶氧化樂果被張三發現,眾人的娛樂活動這才停止。父親被眾人裹上棉被抬上門板送出村時,母親一屁股坐在了陰冷的地上。張三想,母親肯定是罵累了。那天真實的情況是,父親根本沒有去找那個遠親,他連教育局的大門都沒有踏入。再后來,社員們統一了對父親的評價:哎,那么老實的一個人怎么會做這種事。
現在父親走了,再也沒有人議論父親了,雖然父親曾經和他們打過麻將,和他們修過河堤,和他們共同談論過那個風韻猶存的俏寡婦。人們不愿去討論千里之外的人和事,人們更加關注眼前的事情,比如說張三,一個父親與人私奔的年輕的代課教師。張三覺得太殘酷了,父親剛走不久,這些社員便對他下手了。他們嘲笑張三沒有穩定的工作,嘲笑張三沒有可以搞的對象,嘲笑張三沒有窩囊的父親。
當然他們還會嘲笑張三的母親,一個剛成為寡婦的中年婦女。但是他們都不敢像嘲笑張三一樣正大光明的嘲笑母親。原先就不敢,現在更不敢了。
張三推著摩托車進院門的時候,鄰居閔大姐告訴張三母親已經拎著兩桶柴油下田了,閔大姐特地強調了兩桶柴油。張三家一共三畝麥子,全部割完一桶柴油足夠了,還有一桶是多余的。張三一拍大腿,大叫要壞事了,就趕緊往田里奔。
田埂邊圍著許多等看好戲的人,有人未雨綢繆已經準備好了水桶,水瓢等工具,他們的意圖明顯:一旦王秀蘭家的麥田被點燃的時候,他們可以做一些表面文章以示正直。張三再看看麥田里的收割機以及站在收割機一側忙碌的母親,此時的母親表情輕松,收放自如,陸續將裝好扎緊的麥子從收割機上推下。那些圓潤飽滿的蛇皮袋在落地時發出沉悶的響聲,多像父親的嘆息。
人們沒有等到燒田的好戲,母親告訴張三,她不想坐牢,至少為了一畝麥子不值得。母親在收拾完自家的麥子之后,直接指揮收割機開進了王秀蘭家的麥田。一畝麥子很快被干凈利落割完了,母親數數東倒西歪的袋子,對著田邊的人群大喊了一聲糧販子四毛的名字。四毛遲疑了一下,很快小跑了過來。母親以低價將所有麥子賣給了四毛。所有包括:張三家的,還有王秀蘭家的。
母親從四毛手上接過一疊花花綠綠的鈔票,眾人都在旁邊不出聲看著,像是等待魔術被揭穿。張三聽到人群里有不滿的聲音,那是王秀蘭的嫂子發出來的,但她最終沒有出列。母親數了數,一共是兩千七百二十一塊。母親大聲叫出了錢數,意思是讓所有人都聽到。
現在輪到張三出場,母親對張三說:“張三,你把這錢寄給你老子吧,告訴他我們老王家不欠他的了。”張三帶著哭腔回答:“寄到什么地方啊?”母親忽然臉色大變,“這個問題要問我嗎,你真的不知道?”
張三徹底崩潰了,隨后一屁股坐到田埂上,放聲嚎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