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母親的淚

我的母親出生于50年代末期，一個純樸、善良而本分的農(nóng)村婦女。母親娘家里有四個兒女，母親排行老大。由于當時家境貧寒，加上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從此改變了母親的命運。外婆得了肝癌，使得原本就窮困潦倒的家開始雪上加霜。因為家里農(nóng)活不斷，加上那時舅舅還很小，需要有人照看。外公便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讓母親打消讀書的念頭，專心致志地在家?guī)兔ΑＲ簿褪悄菚r起，生活的重擔開始無情地壓在母親稚嫩的肩膀上，那年母親才十四歲。

四個兄妹中，母親是唯一沒有進過校園大門的。母親時常向我們兄弟提起她那段難忘的童年歲月，她渴望能像其他孩子一樣，可以整日背著書包上學。好幾次她曾兩肘搭于窗臺上，靜靜地聆聽著那朗朗的讀書聲，也曾多次遭到驅(qū)趕，說是怕影響大家上課。每當提起往事，母親眼里的淚花便情不自禁地掉了下來。在我讀小學那年，由于在一次考試中，成績很不理想，遭到母親嚴厲的訓斥。當時年幼無知的我，并不能理解母親的作法，直到后來才明白那是因為母親從生活實踐中體會到“知識可以改變命運”。是母親望子成龍的心切。或許喝水人是永遠體會不到挖井人的艱辛，母親的嚴教，就是希望我能成才而不是重返她那艱辛的足跡。 母親這輩子受盡的苦和委屈是常人難以想象的，尤其是我們這代年輕人所體會不到的。 一段開心的日子也許隨時光流逝可以淡忘一切，但是一段痛苦的經(jīng)歷一旦在內(nèi)心深處扎了根，必將成為一輩子的傷痛。面對那些痛苦不堪的往事，不知有多少個日日夜夜，母親獨自偷偷地抹眼淚。尤其是母親時常提起那段令她一生都忘不了的傷心往事。故事要從1979年開始說起，那年母親20歲。由于當時生活貧苦，早婚是農(nóng)村一貫的習俗。父親與母親就是在那年的秋天走到了一起，那年祖父迫切地想給父親找個媳婦，便挨家挨戶打聽，到處托人牽線。當外公得知此事，二話沒說就將母親的婚事定了下來。前提是男方必須入贅于女方，理由很簡單家里農(nóng)活缺人手。祖父對外公提出的條件沒有表示反對，就這樣一場包辦式的婚姻誕生了。

父親剛入贅上門時，干活勤勤懇懇，整日起早貪黑。得到了左鄰右舍高度評價，大家都說外公找了個好女婿，是他上輩子修來的福。可是好的光景總是短暫的。父親在一次農(nóng)活中與外公發(fā)生了口角 。外公的性情比較暴躁，父親偏偏又是個爭強好勝的人，久而久之兩人就有了矛盾。母親見父親時常受委屈，便找了外公說理，結果換來外公一頓怒罵。直到有一天父親不堪忍受外公的怒罵，便動員母親一同離開這個令他傷心欲絕的村莊。離開前母親已是懷胎七個多月的孕婦，臨走時母親要求攜帶部分糧食，外公也同意了母親的請求。可是此事卻遭到了大爺?shù)膹娏曳磳Γ麘B(tài)度強硬：“離開這可以，但是想帶走一粒糧食，門都沒有。”就這樣兩名年輕夫婦臨走前身無分文，手里只有幾件破得讓人心寒的衣物。

回到公婆家，母親本以為可以得到婆婆的憐惜；可以忘掉那所有令她痛心的往事。可現(xiàn)實并沒有像她想的那樣美好，奶奶除了扔給母親一間破舊的房間 ，其它再也找不到有什么實用的物品。房間里空蕩蕩的，連基本的床鋪、碗筷都成了一道難題。鄰居一位好心的阿婆得知母親的情況，二話不說拿出自家的碗筷借給了母親。母親感激地淚如雨下。從那以后父母開始規(guī)劃未來生計，他們拉起木板車做起了米粉生意，一輛簡單的木板車承載著兩位年輕人對未來美好生活的追求與向往。父親拉著木板車，母親就跟在身后。他們穿過各個鄉(xiāng)鎮(zhèn)，一年四季花開花落，葉落新生。事物在變，不變的是這對夫婦仍舊推著那輛木板車走東串西。

風風雨雨十六年，母親靠自己勤勞的雙手，使原本一貧如洗的生活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1995年夏，母親做出了一個果斷的決定，她想再次回到娘家。母親曾經(jīng)是空手離開這個傷心之地。如今母親帶回的不僅僅是收獲 ，更多的是自信。自1979年離開這座曾經(jīng)令她傷心之地起，那一刻，母親內(nèi)心暗暗地告誡自己一定得闖出一片天。15年過去了，她真的也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那年母親在娘家的土地上 購買了三百多平方的空地，她決定在此處建一個屬于自己的家。可是這些想法卻遭到了父親極力的反對。母親不顧父親的反對，堅持自己的想法，建起了磚房。

那年，母親是最早在村里建磚房的 人。村里左鄰右舍議論紛紛，大家被母親的這一驚人的舉動為之感嘆。我知道母親選擇將房子建于娘家村里，不是羨耀，更不是擺譜，而是為了爭那口氣。從小母親就教導我們，“人應當活得有骨氣。假若別人瞧不起你也沒關系；別人對你說三道四也不要在意，要知道別人對你的看法并不能決定你的什么，最終決定你命運的人是你自己。”這句看似簡單的話，卻蘊含著深刻的人生哲理。這么多年來，它一直深深烙印在我腦海里。如今母親已年過半百，那些令她痛心的往事已過多年。時光帶走的只是母親的過去，卻帶不走她內(nèi)心的痛。父親時常向我提起有關母親的煩惱。在一次探親休假中，父親說：“你媽經(jīng)常腰疼，很難能睡個安穩(wěn)覺。每當夜里難眠時，會不自覺地想起傷心的往事，便時常一人偷偷地抹眼淚……”正是由于母親曾經(jīng)歷了種種的艱辛，所以她內(nèi)心深處更加希望她三個兒子能夠過的比她幸福，而不是讓傷痛在我們身上重演。小時候，我曾幻想過超越時空的隧道，希望自己可以快些長大。這樣父母就可以不再為自己操勞。長大了才發(fā)明白，無論在任何時候，即使你已為人父，父母依然時刻在為我們操勞著。母親目前最操心是大哥的人生大事，早在前兩年大哥與嫂子因為店里的事發(fā)生了爭吵。后來兩個人不歡而散，加上店里的生意不景氣使大哥負債累累。直至今天大哥還再為還債的事四處奔波著。

看著大哥漸漸消瘦及憔悴的臉，母親的心猶如刀割一般疼痛。在農(nóng)村按理說結婚，是該遵循輩份優(yōu)先順序。今年我打破了這個傳統(tǒng)，在大哥未婚之前與女朋友走上婚姻的殿堂。其實我清楚我不該去打破習俗。之所以我選擇在大哥之前結婚，是因為我不忍心看女朋友為我而苦苦等待，更不忍心看母親為我們兄弟的婚事整日操勞。選擇在大哥之前結婚，這樣或許能讓母親多一份安心。結婚后不久，在我即將歸隊的前一天。為了表示祝賀，我特意準備兩桌酒菜，請親戚朋友吃飯。那天母親滿面笑容，高興異常，她破天荒地喝了兩三杯白酒。我與親戚朋友正喝得起勁，頓時，對面桌傳來母親的哭聲。當時在場的人都愣了，大家都側過臉來，望著淚流滿面的母親。只見母親正與妻子和舅媽她們訴苦，母親再次講述三十多年前那段往事。仿佛一切像是發(fā)生在昨天。母親還提起有關大哥這些年的遭遇，話音中帶有一絲的悲涼。在我心中母親一直是堅強的，她從未在眾目睽睽之下掉過淚，可是那一夜母親落淚了。我不知道這些傷痛在母親心里究竟堆積了多久，也許是一年、五年乃至更長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