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起河南的民辦教育,我首先想到的是與張建平和王紅順校長有關的兩個故事。
第一個故事發生在我一個朋友身上。她是一位小學特級教師,三年前,她的兒子從小學畢業,為給孩子選擇初中,她頗費了一番心思。在仔細權衡之后,她最終沒有讓孩子在本縣初中就讀,而把他送到了百里之外的開封求實中學。三年之后,我從上海博士畢業,和她見面時,突然想起她的兒子也該初中畢業了,便問起了她兒子在求實中學讀書的情況,這位朋友對孩子三年的初中生活很滿意。我想,一所學校能讓一個特級教師如此認可,實為不易!但反過來一想,這樣的結果又是自然而然的:張建平校長辦學的初衷就是“為女兒辦一所學校”,當一個校長懷著一顆慈母的心去辦學時,她的學校當然是值得信賴的。
和王紅順校長的接觸,則是7年以前的事情了。那時,河南省教育廳組織全省課改專家講師團在全省巡回演講,我們都是講師團的骨干成員,經常一起出去講課。每次在一起時,無論是在餐桌邊還是在賓館里,王校長開口閉口必談課改。聊到興起時,他還會拿出一個筆記本,隨時將大家的想法記下來。白天講了一天課,晚上他仍然和我接著聊“那點事兒”,我這個人不太能熬夜,實在撐不住了,就只能求他打住,“留待下回分解”。這樣幾天下來,他的筆記早已是密密麻麻地記了幾十頁。看來,有人叫他“課改王瘋子”,實在是佩服多于挖苦——他對課改的執著,的確已經到了如癡如醉的程度——在這一點上,我打心眼兒里佩服他。去上海攻讀博士學位之前,我曾專門和他聯系,到他管理的一所民辦學校參觀過。后來,我又聽說王校長兼任了洛陽市一個區的課程“教練”,把整整一個區的課程改革指導得風生水起、有聲有色。
至于王鋼老師,我之前并不熟悉,也素未謀面,但是從他的博客中,我領略了他的勇氣、志氣和才氣。
他們為了實現自己的教育理想,毅然沖破體制的羈絆,走上了一條艱辛卻又充實的創業之路。他們所做的事情雖然談不上驚天動地,但是在社會大轉型、教育大變革的今天,他們的做法卻具有非同尋常的意義。
他們用自下而上的草根方式,開辟了一條教育變革的新路徑
美國著名的教育變革研究專家邁克爾·富蘭認為,就課程變革自身而言,其推進方式主要有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兩種方式。自上而下的方式強調的是對學校和教師的控制和命令,它的優點是推進力度大,動用的資源多;缺點是很難顧及學校的具體特點和教師的心靈需求,難以激發教師為人師表的道德使命感和職業幸福感。與此相比,自下而上的生長方式強調的是對學校和教師的點燃和喚醒,它就像春草一樣扎根于學校的環境和教師的心靈之中,雖悄無聲息卻充滿生命的活力。而一場教育的變革能否成功,關鍵就在于變革者能否最大限度地協調好這兩種方式的關系。只有將鼓噪而動、自上而下的推進和潤物無聲、自下而上的生長結合在一起,做到兩條腿走路,變革才能快速而有效地推進。但令人遺憾的是,自20世紀中葉以來,雖然在世界范圍內,由政府主導的課程改革一浪高過一浪,但這些改革大多把注意力放在了自上而下的行政推進上,而忽略了自下而上的草根生長,往往導致改革轟轟烈烈開始卻無疾而終的結局。反觀我國最近一次的課程改革,同樣也沒有完全跳出這個“跛腳走路”的怪圈,自然也遇到了重重的困難和阻抗。
那么,自下而上的草根生長到底有多大的生命力呢?先讓我們看一個案例。2012年年初,我國著名的教育學者楊東平在一份雜志上盤點2011年的教育事件時,列舉了這樣一個事實:
由民間愛心人士鄧飛等發起的“免費午餐”公益行動,獲得社會各界的廣泛支持,短時間內籌集資金達兩千多萬,顯示了微博改變社會和公眾參與的巨大力量。這一由民間發動的公益行動得到了政府回應和迅速跟進。10月,國務院決定實施農村義務教育學生營養改善計劃,每年撥款160多億元,覆蓋680個縣市、惠及2600萬農村學生。免費午餐從民間行為變為政府行為,不僅彰顯著公民社會的真實力量,同時作為政府和民間良性互動、通過公眾參與改善政府治理的典型案例,也預示了一種促進社會變革的新模式。
在文章的最后,他得出了這樣的結論——“教育變革的動力在民間”“由無數微改變凝聚的公民社會的力量,將會是實現整體性教育變革的基礎性力量”。
的確,在這個“推特”和“微博”大普及的信息時代,思想自上而下傳播的線性格局早已被打破,在互聯網構成的思想網絡中,每個人都可能占據其中的一個節點;任何微弱的聲音都可能產生意想不到的巨大回響。此時,“身輕言微”這個詞已經需要重新定位。
由此觀之,誰又敢說張建平、王紅順、王鋼這些教育者的“微行動”,不會帶來“一夜知春”的宏偉氣象呢?
他們用知行合一的行走方式,顯示了沖破體制羈絆的生命力
作為民辦教育體制的探索者和公辦教育體制的“叛逆者”,他們沒有把環境當成隨波逐流的借口,沒有把體制當成拋棄理想的理由。而是敢于另辟蹊徑,為理想的實現尋找一切可能的條件,甚至不惜為此改變既有的生活軌跡、放棄已有的地位和名氣。其實,在每個教師的心中,都有一個教育的“理想國”,只不過在各種名韁利鎖的鉗制中,我們中的大多數人在不得已中把它塵封在心靈的深處罷了。當代管理學大師阿吉里斯和沙因曾指出,作為一個組織中的個體,常常要面對“信奉理論”和“使用理論”的矛盾。具體到教育領域而言,則意味著有些教師即便相信素質教育是好的,但是,在實際的課程實施中,他們會由于種種原因而使用應試教育的法子,說一套,做一套,知行倒錯,心口不一。
這雖然聽起來情有可原,但是,如果我們反過來思考,卻又無法原諒自己。為什么我們的教育會陷入這種進退維谷、知行相悖的窘境?難道不是因為我們大部分人在冷峻的現實面前,采取了折中乃至屈服的態度?難道不是因為我們大部分人在僵化的體制面前,采取了縱容乃至諂媚的態度?或許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都不得不承認,大家既是應試教育體制的受害者,又在無意識之中做了應試教育的幫兇——這就是魯迅先生所痛心疾首的“劣根性”吧。
我相信,張建平、王鋼等人在決定走出公辦學校,另辟一片天地時,肯定也矛盾過、徘徊過,肯定也考慮過對環境的屈服,但是,他們最終戰勝了自己,沖破了體制的羈絆,并以自己的勇氣和智慧證明了自己的選擇和判斷。陶行知先生說,真正的教師,要“敢探未發現之新理”“敢入未開化之邊疆”,一個知行合一的人,總能表現出“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南西北風”的生命力。
他們用質樸無華的解讀方式,詮釋了教育實踐的生命品質
在民辦教育者的隊伍中,大致可分為兩種情形:一種是以掙錢為目的的,張建平校長把這樣的人稱為“學商”,并認為這樣的人是絕不可能成為真正的教師的。我想這是對的,當一個人把學校當成自己的ATM機時,別說讓他做教育田園里的“守望者”了,恐怕連教育的底線都難以把持。另一種人則相反,他們是教育的理想主義者,學校就是他們精神的家園、心靈的歸宿。他們會時時帶著一種朝圣的心態,描畫著理想學校的圖景。在他們的心目中,每一星期、每個學季都是一段值得期待的奇妙旅程,都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雖然其中不乏坎坷和艱辛,卻始終讓你充滿牽掛、欲罷不能。
張建平校長心目中的學校是這樣的:
放假了,帶著學生背起行囊去遠足,茫茫夜空下,孩子們搭起帳篷,點起篝火,躺在樹叢里數著天上的星星。幾個趣味相投的孩子,圍繞自己感興趣的問題談笑風生,激揚文字,縱橫捭闔,思想智慧似瀑布沖向懸崖,撞擊在巖石上,濺起一朵朵歡樂的浪花,在校園這片平靜的水面上,蕩起一道道美麗的漣漪。
這樣高品質的學校,這種身心舒展的教育,必然要追求智慧的碰撞和生命的交融。
王鋼校長則在自己的博客上,一口氣列出了自己聘任教師的9條標準:有教育理想、有父母心、有孩子氣、愛讀書、敢說話、有想象力等。《詩經》有云:“嚶其鳴矣,求其友聲。”在他的細膩而生動的描述中,我們完全可以感覺到他對教育本質的深刻理解以及對與知己者一起辦一所理想學校的渴望。
與張建平校長和王鋼校長相比,王紅順校長在文中雖然沒有如此詩意的描繪,卻同樣在理性的思考中充滿了激情。他將自己對教育的理解,物化到了對每節課的評點和提升中,物化到了課程開發的細節和辦法中,物化到了學校環境的布局和裝點中,物化到了和同行交流時不知疲倦的討論和記錄中。
德國教育文化學家斯普朗格曾說過:教育最終的目的不是傳授已有的東西,而是將人的創造力量誘導出來,將生命感、價值感喚醒。從這些民辦教育執著的“行者”身上,我們可以真切地感受到他們教育意識的覺醒和生命激流的涌動。
(本欄責編 朱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