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京市李圣珍教育顧問中心位于北京東六環邊的一所農村小學里,大門旁掛著的牌子字跡斑駁,幾乎難以辨識。“這是7年前的牌子了。”李圣珍出門迎接環球人物雜志記者時說。她今年64歲,頭發染黑了,但發根露著花白的本色;聲音有些沙啞,但嗓門很大。
走進李圣珍的辦公室,她用抹布為記者擦去椅子上的灰塵,房間里簡單的幾件木質家具大多褪了皮。三面墻上掛滿了錦旗:“教育奇才”、“一位好老師,勝過萬卷書”、“慈母般愛心,園丁般育才”……1994年,李圣珍進入了一個鮮有人涉足的教育領域:“差生教育”。她收的學生來自全國各地,打父母、出走、自殺……18年里,她幫助500多名“可能這輩子就廢了”的差生、問題少年重新找回自信,完成學業。然而,與成績形成反差的現實是,“我們目前只有5位老師,招不到人。”李圣珍說。
玩是完善性格的工具 退休前,李圣珍是北京市通州區第二中學的一名高中化學高級教師,當過多年的班主任。她講課時,通常先用20分鐘把課講完,剩下的時間就讓學生做當堂布置的作業。她告訴學生,誰要是有好的方法可以直接到黑板上做,不用舉手。結果,高個同學在黑板的上半邊做,矮的在下半邊做。等所有同學都完成作業,大家看哪個方法最好,選出一個來。“那時候我們可盼著上化學課了。”原來的學生現在還總來看她。
“我最初并沒有想過要做差生教育,只是環境把我推到這條路上了。”李圣珍說。1994年,李圣珍的兒子王遠考入清華大學,畢業后,又考入香港理工大學讀研究生。成功的家庭教育讓很多人慕名而來,找她幫忙教育孩子。“有一部分是來拔高的,但大部分孩子的成績很差”。對于這些差生,李圣珍的辦法是“玩+讀書”。“我鼓勵他們多跟其他人一起玩,我有時也跟他們玩。玩其實也是完善人性格的一個工具,能讓這些孩子們懂得什么是規則。”
那時,李圣珍一邊在通州二中正常授課,一邊利用課余時間在自己家里給差生補課。“初期,我大都是在小區里帶他們,但又擔心打擾附近的居民,所以總搬家,有一年甚至搬過4次。不過做這個事,我沒動搖過。”到退休年齡后,雖然學校一再挽留,想給她續聘,但李圣珍還是在2003年離開通州二中,開始專心從事差生教育。
也是在2003年,李圣珍把辦學地址遷到了農村,此后就再沒有回城。“在城區時,孩子們總出去逛商店,晚上還出去上網,我得不斷地到處找他們。”
“老師是媽媽,媽媽是老師” 現在的北京市李圣珍教育顧問中心有50個孩子,分文理兩個班。 每個孩子一年的學費含食宿是3萬元,今年提高到3.5萬元,“老師的工資也要提高,現在每位老師的月工資是3500到5000元不等,除去必要的開支,每年還能有一些盈利。”李圣珍坦誠地說。家長可以不定期給學生寄一些錢,但要李圣珍保管,學生要花錢得記賬。
“我們上的就是文化課和體育課,雖然不同年齡的學生在一起上課,但我們會根據每個孩子本身的情況解決問題。我們要達到的效果是:家長把孩子送來,經過少則幾個月,多則一兩年的特殊教育后,孩子能重新回到原來的學校完成學業,不會被學校、社會和同齡人拋下。”
有一個叫馬月的女孩,父親是位局級干部,母親是大學里的領導。父母忙于工作,馬月沒人管,極度自卑,幾次割腕自殺。她對李圣珍說:“我是一個對世界沒有用的人,與其沒用,不如死了。我要靠皮肉上的痛苦,來解脫心理上的痛苦。”李圣珍回憶:“這個女孩到這來的時候,兩只手上全是傷口,都沒處下刀了。我分析,父母忽略了她的感情,對孩子的需要并不了解。”
李圣珍對她實施了針對性“治療”。“我那時還在通州二中教高一,就把馬月帶到我們班。先是讓她邀請同學到我們家來玩、包餃子,盡量幫她跟別人交流。”接著,李圣珍又鼓勵馬月參加運動會。馬月很不自信地對李圣珍說:“我從來沒參加過運動會,這不是讓我出丑嗎?”李圣珍鼓勵她說:“放心,你肯定不是倒數第一,只要堅持跑,肯定能行。”最終,馬月跑出了不錯的名次。“就這樣,馬月的自信心漸漸積累了起來,學習成績也從倒數第一提高到正數第九。”李圣珍說。后來,馬月考上了中國青年政治學院,現在正準備去英國留學。馬月對李圣珍說過一句肺腑之言:“老師是媽媽,媽媽是老師。”
知名學者李銀河是李圣珍的好朋友,連接她們的是李銀河領養的一個男孩——壯壯。“這個孩子轉過好多學校,也上過好多補習班,但漢語拼音怎么都教不會,寫個字,能左半邊寫成右半邊,右半邊寫成左半邊,考試經常得二三十分。”2010年交給李圣珍時,壯壯上二年級。“很多人都不喜歡這個男孩,沒人跟他玩,他自己就在操場邊上一棵一棵拔草,低著頭,也不說話,因為他說話不清楚。”李圣珍說。三四個月后,壯壯的變化已經很明顯。李銀河說:“她(李圣珍)的絕招是會揣摩每個孩子的問題在哪里,對癥下藥。對壯壯,她一開始抓的不是學習,而是跳繩、打籃球、打乒乓球,后來學習也上去了。”
在李圣珍看來,解決問題少年的情感問題是主要的,學習是次要的。“情感問題解決了,學習就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對于脾氣暴躁的問題少年,李圣珍也是“潤物細無聲”。“有些孩子在打電話的時候,罵電話那頭的父母。我看到他們收到父母寄來的衣服時,就主動問他們是誰寄來的,孩子說是媽媽寄來的,我就說:‘還是媽媽惦記你呀!’”李圣珍說:“這些孩子偶爾會做出一些招人生氣的事,我也會煩他們,但一會兒也就過去了,他們就處在一個愛鬧、淘氣的年齡段,對他們既要寬容,也要疏導。”
不學武訓 在教育孩子上,李圣珍有各種“奇招”,但她也有解決不了的難題。李圣珍本想辦一所教委管理下的教育機構,卻四處碰壁。“教委說,這跟教學大綱不符,沒有明確的教學目的。可是我們有明確的教學目的啊,就是想讓在學校完不成學業的孩子,再回到學校正常完成學業。可他們說那不是普通教育能管的,應該歸社會管。”于是,李圣珍又找到民政部門,可得到的答復是:“這涉及學生,就得由教委管。”無奈之下,李圣珍只好在工商局注冊了一家商業機構。談到這個問題時,她幾度哽咽。
據李圣珍估計,普通學校每個正常的班級里都有5到10名各種各樣的差生,全國有2000萬到4000萬,每年都有數百萬學生不能完成學業,流入社會。國內也有其他與李圣珍的中心類似的教育機構,比如各種“戒網中心”、“差生學校”。“他們側重于強制性教育,實施教育的人也大多不是教師出身,最后導致這些孩子相信暴力,從那里出來以后還是流入社會,回到學校的不到1/3。”
李圣珍不是人大代表,也不是政協委員,但她近年來一直與代表、委員朋友們溝通,通過他們提出一些建議:建立針對問題少年的教育分支學科,師范院校建立相應的專業,國家建立相應的研究機構等等,“目前雖然還沒有取得什么進展,但我們每年都還在提”。
環球人物雜志:為什么會有這么多問題少年?
李圣珍:主要是后天因素。現在的孩子吃得好、穿得暖,沒有負擔,不能承受壓力,學習一遇到困難,很多人就不想上學了。另外,父母也有責任,要工作、掙錢,就各忙各的,不管孩子,導致孩子沒有情感上的歸屬感。
環球人物雜志:跟現行的學校教育有關嗎?
李圣珍:學校對學生的要求就是考高分,考好學校。學校在這個整體思想的指導下,不斷逼著孩子學習,給孩子帶來很大的壓力。我覺得,一流的人才應該去搞研究、做學問;二流的人才該當老師;三流的人才經商。而現在,似乎是四五流的人在當老師。除了水平因素之外,教育者的心態也是一個原因。我認為,沒有教育不好的孩子,只有不會教育的家長和老師。
環球人物雜志:以您的資歷,要是辦個常規的班,能掙不少錢吧?您費這么大力氣做這個事,家里人支持嗎?
李圣珍:我教這些孩子,最開始的時候,想得簡單著呢。錢多的人家就多給點,錢少的就少給點,還有的就給買點東西,我也不怎么計較,沒有“補習班”的概念。就是帶他們讀書,我很在意讀書這件事,讀書能讓他們明白事理。
我家先生也是老師,所以開始的時候他還是支持的,馬月就是他帶過來的。后來,他的態度就慢慢轉變了,主要是這么多孩子影響了他的正常生活。我們十幾年前就分居了,到現在他也不支持我的事業。我們要是同時去看孫子,他看我來了,就先出去,這么多年了沒說過話,但也沒離婚。有次我通過兒子想找他在一起吃個飯,他也沒來。我就是太關注事業了,忽略了很多東西。
環球人物雜志:幫助問題少年這種事業不應該是公益性的嗎?可您的顧問中心是商業機構。
李圣珍:我不能像耶穌似的背著十字架做事,必須維持顧問中心的長期運轉。我現在馬上要支付一大筆場地租金——10年70萬元。還想建一個研究所,從理論上系統研究孩子的成長階段以及如何幫助這些學習有困難的孩子,并把這些方法推廣到社會上、學校中去,這樣比我一個孩子一個孩子地矯正更有意義,但辦研究所是賠錢的,需要資金支持。我經常會想到清代末期乞討辦義學的武訓,他本身是一個很偉大的人,但他的做法不能長久,更多的只是給后人留下精神上的鼓勵。理想是很美好的,但實現的過程是極其困難的。人若有了理想,就被綁上了枷鎖,為了實現理想,我會帶著枷鎖往前走。
編輯:劉心印 美編:黃浩 編審:張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