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在行政區劃上,阿里地區和日喀則地區以馬攸木拉為界山,翻過馬攸木拉才算真正進入阿里,但實際上,西出拉孜,上了219國道,就已經是漸行漸濃的“阿里風味”了:不見了青稞地,樹木和人煙越來越稀疏,公路在赤裸的大地上向著天際延伸,光線可以畫畫,云朵插上了翅膀,夜晚的星空就像月光下蕩漾的水波……套用一句歌詞,“這是一條神奇的天路”,不光有夢幻般的風景,還有海市蜃樓,還有時空隧道。但凡晴朗的下午,前方的公路上就會冒出一片湛藍的湖水,你進它退、你停它停,始終保持一定的距離,兩點左右出現,三四點鐘消失,這就是傳說中的“海市蜃樓”,只可惜景象太單調了,始終不曾出現仙女團,或者哪怕是一條美人魚。過了老仲巴,翻過一座小山包,公路里程赫然從1740公里飛越至1703公里,這當中的30多公里哪里去了,是被老怪吃了,是我闖進了時空隧道,還是公路局在耍魔術?
長途騎行有時就像打游戲,一關接著一關,障礙總是隔三岔五地不斷冒出來,令你心生畏懼,也令你斗志昂揚。它可以是一座高山,一段爛路,一個小偷或幾條狗,也可以僅僅是躺在路邊的一塊鋒利的玻璃碴。然而,千里走單騎,最大的障礙并不是這些障礙,甚至也不是必須獨自一人面對這些障礙,而是在許多時候,無聊叫人抓狂,換個言簡意賅的詞,或曰孤獨或曰寂寞。事實上,自打上了219國道,往返阿里的一個多月里我沒有遇到一個騎行者。有什么好辦法克服這個障礙呢?戴上耳塞聽歌肯定是個辦法,但聽久了會厭倦,對耳膜也不好;自言自語或對著路邊的牦牛和電線桿子說話也可以,但長此以往可能會變成神經病;看云也是個辦法,高原的云變幻莫測,但畢竟生就一雙凡人的肉眼,一朵云怎么看都只是一朵云,看不出它其實是一個吃完飯出來散步的空行母,再說了,碧空萬里的時候也無云可看。我也嘗試過默念文殊菩薩咒。這聽起來是個好辦法,有百利而無一弊,至少可以改善越來越糟糕的記憶力,沒準比腦白金管用,可實際上,念了幾分鐘就昏昏欲睡,這個辦法后來被用來催眠了。
在神山腳下的塔欽小鎮,小吃店的東北大姐是個基督教徒,每餐都會在我碗里添一個荷包蛋,她怕我吃不飽。她講了多年來在塔欽的見聞,藏族人,印度人,朝圣者,像我一樣的騎行者,而我也拿出一些旅途的經歷與她分享。有一次,翻看著我數碼相機中的圖片時,她問我:“為什么呀,到底是為了什么,你要用這種方式、遭這些罪呢?”而我,竟然認真地想了許久才回答說:“我不知道”——她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我想我應當說真話。事實上,我不但不知道為什么,甚至從未想到這個問題。是啊,我到底是為了什么,忍受朔風和冰雹,忍受饑餓和孤單,騎行在這海拔超過4000米的高原上呢,我所做的一切,究竟意義何在?
西藏的冬天是從天而降的,首先落在最高的地方。剛進入十月,219國道上就奔馳著一輛又一輛滿載機器、工具和各類家什的卡車,修路的、蓋樓的、做小買賣的,一批接一批地紛紛撤離阿里,冷酷的寒冬就要來了。騎行219國道的第十九天,終于在十月的第一個周末到達阿里首府獅泉河,住進陳舊的旅館,打開電視,新聞里正在播放喬布斯去世的消息。忍不住撥通了一個朋友的手機號碼——十年前,我和這個朋友,兩個剛畢業的年輕人,費盡周折搭車來阿里,就住在這家旅館里,一天晚上,這個朋友在長久的沉默后,突然跳起來,用力抓著我的胳膊,眼睛里閃爍著奇異的光芒,說:“我們再來一趟吧,明年,最遲后年,我們騎車來,騎車才痛快!”我模棱兩可地應允著,完全想不到,整整過了十年,朋友初為人父,我一個人騎車來到阿里。我滔滔不絕地告訴這個朋友,219國道現在大半是柏油路了,獅泉河城區有當年的好幾倍大,霍爾那家狗很兇的旅館已經沒了,帕羊的青海面館還在而且一點沒變……電話的另一端始終沉默著,隱約傳來嬰兒的啼哭,朋友終于說話了,他必須立刻給兒子換紙尿布。走出旅館,走在獅泉河空曠的街頭,殘陽似血、冷風如刀,茫然地看著電線桿上尋找失蹤旅行者的啟事,感覺恍若夢境。
返回拉薩的途中,翻過馬攸木拉山后遇到風雪天氣,天黑時依舊狂風不止,既無法扎營,又無處投宿,不得不在月黑風高的雪原上騎行了四十多公里,深夜十點多,距離前方的小鎮已經不遠,風卻戛然而止,又大又圓的月亮出現在四散的云朵之間,銀色的月光灑滿了蒼茫的雪原,明月和白云倒映在公路邊清澈的海子里,一大群野鴨和幾只黑頸鶴聚集在海子邊,大地一片寂靜,唯有野鴨的喧鬧聲和黑頸鶴高亢的鳴叫聲。我情不自禁停下車,坐在路邊呆呆地看著?;蛟S我并不清楚地知道究竟為何而來,但在那一刻,我能夠強烈地感受到:此刻,我能夠在這里,能夠經歷如此美麗的夜晚,是我莫大的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