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很多年輕人一樣,郭凱不喜歡在周末工作。起初,出版社把環球人物雜志記者對他的采訪定在周日,但郭凱果斷地改成了周五下午4點。這樣,只需在日常工作的間隙中擠出1個小時,就可以免去整個周日下午都被占用的痛苦。這,應該就是用經濟學的效率優先原則分配時間的例子。
讓王二講透經濟學
33歲的安徽人郭凱是北大的經濟學碩士、哈佛的經濟學博士。畢業后曾供職于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去年回國,在中國人民銀行工作。
工作之外,郭凱還是《華爾街日報》中文版最受歡迎的專欄作家,他的文章里只有一個主人公——王二。
王二是已故作家王小波筆下的一個人物。上世紀90年代,在北大讀本科的郭凱無意中讀到了王小波的作品,書中表現出來的那種對傳統寫作模式的叛逆深深觸動了郭凱。因此,當他想為專欄主人公起一個名字的時候,“王二是一躍到眼前的最自然的選擇”。
王二是個沒有任何特點、很簡單的名字。在郭凱的概念中,他應該是這樣的:一個毫無特色的中年男人,身體微微發福、頭發開始有點稀疏、衣著普普通通……總之,王二是個不會給你留下任何印象的、生活在你身邊的普通人。然而,每個普通人每天都在做出經濟決策,小到超市購物,大到買房置業。朦朧中,他能夠隱隱感覺到自己的決策受到國家經濟政策的影響,但并不清楚究竟是如何受到影響的。比如,人民幣升值讓普通人的財富增加還是縮水了?中國外匯儲備越來越大,對老百姓來說是好事還是壞事?
在王二誕生之前,郭凱也曾寫過很多文章來論述這些問題,但是他發現,不管怎么寫,都有很多讀者無論如何也搞不清楚外匯儲備。于是,他虛構了一個王二,寫下了這樣一個故事:
王二生活在一個荒島上,自己開荒種地。每年打下糧食,一些留作種子來年用,一些自己吃。開始每年打的糧食不多,根本沒有余糧,但后來有一年風調雨順,多收了三五斗,除了放開肚子吃和留下足夠的種子之外,還剩下不少。王二于是把多余的糧食借給鄰居羅賓遜。羅賓遜把借來的糧食當種子種下,秋收后可以連本帶息還給王二。王二在把糧食借給羅賓遜的那一刻,發生了一件重要的事情:王二有了自己的外匯儲備;羅賓遜有了自己的外債。中國的外匯儲備本質就是如此:中國人打下了“糧食”,借給了一些國家(如美國),將來這些國家要還本付息。
復雜深奧的經濟學原理,就這樣被郭凱用王二的故事輕松說清楚了。在郭凱筆下,王二一會兒是佃農,一會兒是進城的打工仔,一會兒又成了小企業老板或寫字樓里的小白領。王二買火車票、賣糧、蓋房子、裝修、記賬、打工、開公司、上三險一金、去香港打醬油……通過發生在王二身上的生活故事,郭凱向讀者揭開了經濟現象的神秘面紗。
寫讓人看得懂的東西
郭凱高大儒雅、書卷氣十足,與他筆下那個毫無特點的王二完全不同。他說自己最大的特點,就是能夠很幸運地做自己喜歡的事,“我寫文章全憑興趣,沒人看挺好,有人看錦上添花”。因此,他的文章始終堅持著自己的原則:既不意圖取悅上級,也不意圖諂媚民眾。
環球人物雜志:王二的故事會提前醞釀多久?
郭凱:我一般都是寫一兩個星期內正在發生的事情,很難提前醞釀,也沒有時間提前。先要了解這件事的來龍去脈,然后想清楚這個事情的經濟學原理,最后要構思一個故事,有時候很簡單,有時候很痛苦。碰上好寫的,下午三四點坐那,五六點就寫完了。碰上不好寫的,可能夜里12點了,還在糾結。
環球人物雜志:王二的系列故事很受歡迎,但我還是擔心,這種用故事講經濟的形式會不會也存在一些缺陷?
郭凱:為了把一個道理變成一個故事,我有時不得不做一些妥協:或者講一個有點怪的故事,或者講一個稍微有點扭的道理,否則故事和道理就對不上。這也許是因為我本人生活經驗的缺乏,也有可能是沒有花足時間,有時還因為要說的道理比較復雜。總之,并不是每一個王二的故事都讓我滿意。
環球人物雜志:有沒有這種情況:可能這個題材很好,但你真的編不出來這個故事,不得不放棄?
郭凱:有,有很多。很多事情不能用簡單的故事來表達,可能要繞兩個彎。如果一個故事繞兩個彎,這個事情就不可能說清楚了。所以我寫的故事都只有一個彎,只能有一個彎。
環球人物雜志:經濟學其實是很晦澀的,你什么時候意識到應該把它轉化為一種通俗易懂的形式傳播出去?
郭凱:我接觸過很多得諾貝爾獎的經濟學大家,他們講經濟學都是很美的。一個想法本身就是很簡單、很優美的。我寫東西從某種程度上講是對中國經濟學家的背叛,他們中的很多人寫東西是故作高深,故意加深這種壁壘,讓人覺得這個東西只有他能談論。其實,這些事情沒那么復雜,而且經濟理論、經濟政策,不是一個經濟學家霸權的東西,你得讓人理解。我在專業領域寫的東西也是很晦澀的,但如果普通受眾不是專業人士,那你就得寫能讓他們看得懂的東西,這是種義務,而不是選擇。
環球人物雜志:你一直在國外,國內發生的很多事情其實不是你切身體會的,當時為什么沒去寫一些美國的經濟熱點事件呢?
郭凱:很簡單,我是中國人,我關心中國的事情,我特別不想去介紹一些和中國百姓生活無關的東西。美國再怎么寫都離中國太遠了,特別是經濟問題,他們面臨的經濟問題和中國差別很大。比如美國這幾年是通貨緊縮、經濟衰退,而中國不是這樣。
還有一個問題是,寫美國的事情,無論你說它好還是不好,都會引起很多爭議。你說美國這件事情做得比中國好,國內有些人就會很反感,說你主張“外國的月亮比中國圓”;你說美國這件事情不如中國,又會有人說你生活在美國了,還說它不好,是“得了便宜賣乖”。
環球人物雜志:但是寫中國的問題,無論你是說它好還是說它壞,也都會引起爭議。
郭凱:寫中國的東西我不怕引起爭議,實際上能夠引起討論是件好事。我的稿子里分析問題的部分多,給結論的時候很小心。這不代表我沒有看法,我只是不去向別人灌輸我的看法。比如,我說油價漲不是因為壟斷,很多人出來罵我。但漲是一個很自然的事情,國際油價漲了,全世界油價都在漲。我只是說壟斷不是導致油價上漲的主因,但并不是說中國沒有壟斷或者中國油價沒有因為壟斷而變高。我覺得我需要把這個事實說清楚,你可以去說中石油壟斷,但是套一個不合適的事實去得出結論,那是不合理的。
經濟問題不是非此即彼
經濟學者和政策制定者的雙重身份,讓郭凱在看待經濟問題時有了更多的考慮,既不偏左,也不偏右,而是在效率和公平之間尋找一種平衡,盡可能多地為讀者提供多維度的思考視角。
環球人物雜志:中國現在有很多人對房價、物價、外匯儲備、社會保障等等經濟政策都存在很大的情緒,仇富心理也很嚴重,你覺得這種情緒有幾分是理性的,幾分是因為不懂經濟常識造成的?
郭凱:我覺得大部分都是不太理性的情緒化表達。中國富人富的原因特別復雜,有些人是很勤奮富的,有些人是特別鉆營富的,還有些人就是富二代。富人不都是壞人,富人富起來的方式有問題,很大程度上是他背后的制度造成的。你不要針對這些人,而且不能抹殺那部分因勤奮而致富的人。最重要的是,理性看待中國社會的貧富差距還有政策含義,是退回去還是往前走?重新吃大鍋飯還是繼續推進市場化改革?我想強調一點,當你看到結果不公平,應該想到把過程做到公平,而不是強制搞平均主義。
環球人物雜志:所以你想告訴讀者的,不只是經濟學常識,還有思維方法?
郭凱:我覺得看待一個事情有很多維度,我希望我的讀者注意到(還有別的維度)。剛開始學經濟學,都會很單維度,尤其學西方經濟學就是市場至上、自由主義、看不見的手……所以我剛開始看東西也是很極端的,但你慢慢就意識到走極左和極右都是很容易的,唯有公平和效率兼顧是很矛盾很難的。這和我的工作也有關系,我以前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工作,它是做宏觀政策的,這里去掉100億,那里加上50億。做這些政策很簡單,可每一個政策底下對應的都是人。你看過那些受到政策影響的人之后,你就不會那么輕松了。在中國更是這樣,每個政策都影響千萬人。做政策和做理論不一樣,不是你在表格上做做平衡就萬事搞定了,你得看到那些臉,你得有點基本的關懷精神。
環球人物雜志:所以你的文章里不管是分析一件事情還是澄清一件事情,都盡可能地從多個角度來論述。
郭凱:對,在中國,尤其是在中國的網絡上,你會發現這樣一種現象:非此即彼、非黑即白,把一個很復雜的經濟問題過度簡單化。房價要么就高好,要么就低好;火車票要么就該漲價,要么就不該漲價。中國人群差別特別大,一個政策對不同人群的影響是不一樣的,因此要有不同的考量。在普通商品限購限價的問題上,我是持反對意見的,因為這些東西反市場,但在火車票是否應該漲價的問題上,我自己又持反市場的態度,認為應該限價。這些事情看上去似乎是挺矛盾的,但這不是因為我矛盾,而是因為情況復雜,而且我不極端。
但社會上,很多經濟學家持有特別極端的態度,完全把復雜性忽略了。有的人說火車票漲就行了,價格決定需求,經濟學書上就是這么說的。這話沒錯,但市場調節之后肯定是有錢人上得了車,沒錢的上不了車,這就牽扯到一個公平問題。所以我就希望提醒大家,包括我的同行,不要把事情想得那么簡單,而且不要以為有了理論就能很容易做出好的政策。
環球人物雜志:為什么會有那么多人喜歡作一些非黑即白的結論,甚至很多經濟學家也在有意無意地引導民眾的價值判斷?
郭凱:中國的網民很多,但大多不理性,網絡上的很多東西一眼望過去,基本都沒有深度。贏得網民的注意力是相對簡單的,我寫博客寫了很多年,我知道寫什么樣的標題能夠獲得最大的點擊,寫什么樣的調子會更受歡迎。
健康理性的辯論對于政策制定是好事,情緒化的辯論反而是誤導。我特別擔心網絡上的極端言論會對政策造成不理性的影響,如果我們制定的政策很多是在這些情緒的感染下進行的,那可能是不健康的。我還怕那些愛思考有理性的人,被這些極端的言論誤導,而不去思考了。
大家好奇我為什么寫這么輕松的經濟學故事,而我更好奇為什么沒有更多的人來寫一些更嚴肅的東西。對很多人來說,受關注的吸引力是很大的,這種名氣帶來的回報也是很大的。但作為一個知識分子和經濟學家,是有社會責任的,應該把事情的原理和分析方法告訴大家,而不是輕易地判斷對錯,一味去迎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