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保羅的指引下徒步走到何家坳的,這段路由三個關鍵點串起來:東湖公園后門、北關路口、社平商店,而后,就像他說的那樣,走著走著就到了。他的話里有一種漫不經心的詩意,透著我所喜歡的沉靜、散漫、不受約束的氣息,行程的遠近被略去了,不必有明確的目的地,也不必有時間的苛制,只要雙腳踩在土地上,總有抵達的時候。也許途中會有打擾,一截鋸斷的木樁讓人心生憂愁,在一叢芍藥花前停下來注視繃緊的花蕾,被幾只結伴飛過的長尾藍鵲吸引了注意力,戀愛的少年僵硬地拉著女孩子的手走在前面……不管怎樣,走著走著,還是到了。
何家坳是靠近城市的一個村落,它的邊緣地帶即將被同化為城鄉結合區,但只要暫且遏制住不斷涌上的失望之情,一直朝深處耐心地走下去,漸漸的,就安靜下來。這是一種嘹亮的安靜,充滿著清澈蕪雜的和聲,它有著清晰的甄別能力,決絕地將來自城市的、裹著煙塵的、渾濁不堪的、沉悶的嘈雜聲排斥在身后,果斷地奏起芬芳的樂音,讓你瞬間陷入一種安靜的節奏,有時,會忍不住唱起歌來。
其實,我根本不了解何家坳,甚至未曾關心過它隸屬于西峰區的哪個鄉鎮,它被我簡化成兩個意象:地坑院、大溝壑。我本可以將這兩個短語用一個句子或言簡意賅或意蘊悠長地概括起來,但我至今沒弄清楚,地坑院里的窯洞對我重要,還是曲折的大溝壑更重要 ,一個句子的重心應該落在誰身上。一旦要以一點微妙的分量來確定對誰有所倚重,判斷竟成了殘忍的事情,于是不忍想得分明。
我第一次去的時候,油菜花還沒開,都打著嫩黃的苞兒,干干凈凈聚在一起,有處子一般的羞澀和溫柔。等我再去,油菜花全開了,田野上大片大片金黃的“新娘”,所有蜜蜂都傾巢而出,組成一支驕傲的樂隊,能感覺到花粉被攪動起來的氣息,油菜地上空淡淡的彌漫著淡黃色花霧,宛若出嫁前淡淡的哀愁。一路上都是油菜地和麥田,麥苗味道清淡,但雜生其間的野薺菜散發著濃烈的辛味兒,它們高高挑起一穗穗小小的紫花,想要占去麥子的風頭。走著走著,就看見溝壑了,從路沿上拐下去,踩到柔軟的草徑上,幾棵高大的杏樹站在溝邊上眺望,一處荒棄的院落掩映在樹影的斑駁里。兩截殘破的短墻,一處破敗的門樓,幾孔窯洞睜著深幽的眼睛。溝對面,幾臺推土機在平整土地,綠色的田野被扯開一大片傷口。這樣的地方,這樣傷感的氣息,當然不是我想要的,我還未抵達,還要耐心地走下去。
上年紀的老人讓村落更像一個村落。他們遲緩地行走,渾濁的眼神久久停留在一個地方,不像要辨清某樣東西,而是被這樣那樣的事物引導著陷入沉沉地回憶。他們弓著腰向前走,或者靠著一面土墻歇下來,土地的引力前所未有的吸引著他,使他的腰更彎,在墻根上蹲得更久,看起來,他們的生命將會跟大地一樣久長。他們久久地注視我,從我在拐彎處出現起,接近,經過,又消失在路的盡頭,他們并不好奇,安安靜靜地用目光追隨我,好像我已經從這里路過千次萬次。
溝壑與我若即若離,有時緊鄰著我腳下的路,有時被一塊田疏遠開去,有時消失在幾棵樹或幾間房屋后面,有時一座很漫長很漫長的果園讓你恍惚覺得,溝壑已經被它推到很遠很遠的地方,但在下坡和轉彎的功夫,它又趕了回來,就在眼前。我有些激動,好像它千辛萬苦趕過來就為與我再次相聚,一種令人親近的氣息跟路邊的榆樹一起婆娑起來,榆錢錢是榆樹開的花,溝沿上一個長方形地坑院向我敞開心扉,窯洞上的門簾微微蕩漾。我走著走著,就到了。
拐到土徑上,地坑院崖背上的攔馬墻很矮、很破,扶著它向下望去,像扶了一段誠實敦厚的舊時光。我喊:保羅!
沒有回應。院角的雞舍里傳來咯咯咯的聲音,紅公雞昂頸歪頭向上張望。身上有棕色斑點的小狗臥在柿子樹下面,腦袋舒舒服服地枕在前腿上,懶洋洋的,不肯把頭抬起來,只向上翻一翻眼睛。貓咪總是無聲無息的,對什么都不在意,它躍上墻頭稍稍停留一下,跳出墻外去。一切都安安靜靜的。我這才看見,保羅站在樹影里,舉著相機沖我摁下快門。總有一些人,能不動聲色地將自己混同于大地,保羅就是一個。
在這個嵌入黃土層的院落里,有一孔窯洞被朋友孫林租了下來,成為“路過地球攝影工作室”。工作室的名字真好,與大地上“人”的身份及創作者的藝術態度都很貼切。真正主宰世界的是沉默不語的草木洪荒,喜歡在自然中大動干戈的人類不過是一名過路者;攝影師在隨時隨地的創作中,要不露痕跡的與對方的心靈晤面,而不是硬性的介入和干擾。孫林和保羅,一個攝影一個畫畫,他們安靜的在一孔土窯里盤踞,借著藝術的力量,讓精神無限度地與大地貼近。他們精神上的姿態與村落里的老人很相似,因此,我始終覺得,他們的存在同樣讓村落更像村落。
下到地坑院要經過一彎斜坡和一條幾米長的回轉型門洞,門洞里有兩扇用木條草草釘就的漏花門。院落的主人似乎原本就沒打算用門來隔斷或保護什么,它更像兩扇窗,由外面可以看到一院子的陽光,由里面可以看到一塊被草木裝飾的天空,它的存在讓通透變得更加通透,讓明亮變得更加明亮。穿過門洞,站在院子里,聞著柿子樹散發出的溫和味道,好像走到了大地深處,一處遼闊的地方。
這個院落并不是完全意義上的下沉式地坑院,它憑借溝畔的地勢,削平崖面,形成了三面崖墻合抱,一面朝溝壑洞開的構造,也就是人們常說的半明半暗莊。正因它這種敞開一面的開闊,更讓人感到大自然合圍之勢的美妙,總有一些新的氣息涌進來,連一朵花開的聲音都依稀聽見。這樣一來,窯洞和大溝壑就連接為一體,我可以站在院子邊矮矮的攔馬墻內,久久地凝望溝壑的那一邊。
溝壑的輪廓有一股難言的美妙在里面,那是一種節奏,被時光之河沖刷和削刻之后的,或舒緩或驟急的節奏。對面,有圓潤的峁涌出來,像一股大浪凝成的島嶼,島嶼被青草覆蓋,一身柔曼的綠裝。每個周末,峁上都出現一些歡歌的少年,有時是一群,雀一樣聒噪不休,有時是三兩對,安安靜靜地呆在樹下唧噥情話。走上門洞,沿著小徑走向溝壑深處,輪廓漸漸復雜起來,你可以想象得到,時光裹挾著水流是一股多么強大的力量,多么深厚的土地也能裂開豁口,刀脊般的窄梁插進溝壑之間,像一把折尺或者軟刃的刀,蛇一樣游弋向深處。曾經有多大的水曾經雕刻此地?陷穴、蝕洞、溝階、山梁、土峁,大水曾在這里為所欲為,而今,它留下神工,卻不見大水的痕跡。
一天清晨,我在溝壑的斜坡上靜坐。太陽從我身后緩緩升起,草葉上凝出細密的露珠,陽光在葉尖上閃閃爍爍,很快,山坡上漫起一層霧氣,薄水一樣流動著。霧氣里傳來呼喚的聲音,一個少年站在溝邊上呼喊:“爺——”一個女人的聲音也響起來,她模仿著羊叫的聲音:“咩——”他們的聲音從高處降落,碰到對面的溝崖上,傳來夢境般的回聲。他們交替呼喚著,沿著小徑走下來。很遠很遠的峁上,散落著蒲公英一樣的羊群,一個暗色的老人蹲在峁頂上。女人向少年責怪著:“看你爺,那么老的人了,把羊放那么遠!”少年把手掌籠在嘴上,大聲呼喚著:“爺——爺——咩——咩——”
遠處的羊群和人影,微微動起來了。
老人為什么要把羊群趕到那么遠的山峁上去呢?羊群牽引了他的腳步,還是他指引著羊群,去了那個從前不曾抵達的地方?
或者,他們就那樣漫不經心地,走著走著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