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值得追求的境界就是:援助完了以后,即使委托人難逃一死,他仍然會感謝辯護人
“許多人至今都沒有真正認識到,死刑案件指定辯護真正追求的是什么!不只是當事人,還包括許多知法懂法的律師和法檢機關的工作人員。”張青松吸了一口煙,從深陷的沙發上坐起來,朝著半開的窗戶,緩緩吐出嘴里的云霧,然后問記者:“你知道嗎?”
“你有沒有想象過即使你挽不回委托人的性命,他依然會感激你?”
初涉死刑指定辯護
張青松與死刑案指定辯護的緣分源于一件偶然承辦的指派案件。
記不清是2003年還是2004年,那時,北京的法律援助中心形成規模沒多久,施行的指派規則還是很原始的“輪盤”規則,即律所們輪著來,每個所輪上幾天,假如輪到你們所的那幾天正好有案子需要指定辯護,就由你們所派人去參加。當時北京有兩萬多名律師,按這個規則,有的律師根本就沒機會。
然而,正好就有一個死刑案件落到了張青松頭上。這個案件的部分細節他至今仍然記得,也成為他后來積極投身法律援助律師隊伍的一塊敲門磚。
當時,有兩名來自河北的被告人因販毒一審被判處死刑。案件進入二審后,北京市法律援助中心找到張青松,請他為其中一人提供法律援助。
他初次見到自己的委托人就被震撼到了,委托人“坐在會面室的鐵籠子里,緊張得發抖,語無倫次,他已經被宣判死刑,我能感受到他心中難以平復的驚懼和強烈的求生欲望。”核對案情時,委托人多次聲淚俱下地請求張青松無論如何幫他免死,“做牛做馬都可以,這是他的原話。”張青松回憶。
“對于這種請求,我很少回應,但我看到他那非比尋常的求生欲望,覺得這事非認真辦不可。”張青松說,“幸運的是,我確實發現了一個可能讓他免死的機會。”
據此,他當天問了委托人兩個問題:第一,這件事(罪行)到底有沒有?委托人說:有。他又問:你的同伙是怎么被抓獲的?委托人就開始講自己到案和同伙到案的過程。原來,委托人到案以后,積極交待犯罪事實,并且告訴了警方同案犯的電話號碼、住址,為了確認同案犯的位置,委托人還協助警方給同案犯打了一個電話。這是明顯的立功情節,張青松發現的免死機會就是它。
此后的辯護就順理成章了,張青松在二審中提出了被告人立功的辯護意見,并經辦案警方作證確認。當法官宣布將死刑改判為死緩的那一刻,張青松看到委托人激動得淚流滿面,望著自己的家人,看慣了這些生離死別的他,算是真正體會到了死刑案法律援助的價值。
從零星接手到規模化援助
此后,張青松開始與法律援助中心建立聯系,時不時接手一些死刑援辯案件。2006年,他自己的尚權律師事務所成立,專門從事刑事辯護。兩年后,律所的律師開始多了起來,張青松就讓財務主管鄧青友找到朝陽區法律援助中心,表達了愿意承擔法律援助義務的意愿;隔年,尚權所又與北京市法律援助中心簽訂援助協議,開始了“規模化”援助。
北京市法律援助中心主任王學法提到張青松就贊不絕口,2009年的時候,王學法正好希望中心的志愿律師隊伍能得到擴軍,張青松的加入無疑給他這一計劃開了個好頭。
接著,北京市法律援助中心就頻繁指派尚權律所承辦援助案件,有相當部分是死刑案件。有時候法院會專門發函,請求法律援助中心指定張青松為某些死刑案件辯護,張青松基本都不會拒絕。
而張青松畢竟是已經成名的刑辯律師,手上的案子變得無窮無盡,死刑案件的法律援助對他來說開始變得心有余而力不足。但是張青松又不忍心讓法律援助中心空手而回,他就只好“仗著律所主任的身份,把律所10來個律師全部拖到志愿法律援助律師的隊伍中去了”。
“李長青律師,就正在承辦一起死刑案件的指定辯護。”張青松介紹,“他當時是被指定為被告作一審辯護,被告被判死刑。回來后,李長青沮喪地跟我們說:‘還是判了死刑。’但是誰知道現在案子進入二審程序,被告竟然向法院點名,希望法院仍指定李長青為他作二審辯護。律師的付出得到當事人的肯定,我想不用說,他肯定花了不少功夫去援助。”
通過采訪李長青,《方圓》記者得知這起死刑案源于一次非常惡劣的暴力犯罪。他的委托人程海波因貧困,搶劫了一輛出租車,殘忍地殺害了出租車司機;過了兩天,他和一個同伙開著搶來的車帶著獵槍準備去銀行搶劫,失敗了,抗拒抓捕過程中導致一位民警重傷,逃逸過程中還導致多人受傷。
在好多人眼里,他被判死刑理所應當,但李長青仍然提出了犯罪細節、認罪態度等三方面的辯護意見,辯護中為程海波說了不少好話,希望法院能免程海波一死。當記者問李長青,為什么這樣惡劣的犯罪,還要求法院為他網開一面?李長青回答,在法院認定以前,“惡劣的犯罪”這種評價還不能成立,在法院判決以前,任何當事人都有求生的權利。
張青松說,這種類型的案件和當事人,可以說是死刑援辯的家常便飯。
同樣的死刑,不同的當事人
越到后來,張青松名氣漸長,刑辯律師“京城四少”之一的名號也越來越響亮。相應的,張青松接到的援助案件也發生了變化。張青松說,自己援助死刑案件的規律可以總結為:案件越來越少,重量級越來越高。
重量級的變化反映在案件類型上就是由暴力犯罪死刑案轉變為職務犯罪死刑案、危害國家安全犯罪和危害社會公共安全犯罪的死刑案。
2009年,張青松承辦了遼寧省人大常委會副主任宋勇受賄案。這算是他接手的最重量級的死刑指定辯護案件。
宋勇案發以后,一直沒有為自己請律師,即使家屬想為他請律師,他也一一回絕。張青松說,當時自己也不理解,宋勇家境殷實,又面臨著可能被判死刑的危機,為何堅持不要律師?后來他才明白,其實宋勇根本就不相信法律。
他回憶剛剛見到宋勇的情形,宋勇顯得相當輕松,跟他聊起案情,他也一副“輪到我我認了”的態度。“宋勇對于所有的犯罪行為全部供認不諱,他到案后還坦白了許多警方原本沒有掌握的犯罪事實。”張青松說,“我問他,你現在想我怎樣為你辯護?他就說了四個字:你看著辦。”最終,宋勇一審被判死刑,緩期二年執行,沒有上訴。
張青松對《方圓》記者說:“我辦過的死刑援辯案件,高官是最為特殊的一種。越是級別高,越懂法律,卻越不相信法律,比如宋勇,他只盲目相信所謂的‘權力’,對待律師的態度十分漠然。”
“而其他的當事人則不同,無論是窮兇極惡的暴徒還是生活所迫的可憐人,他們對待律師的態度都還是很好。因為他們知道,眼前的這個聽你說話的律師,沒有收錢,會為你說話,不是和警察一伙的。”張青松說。
在張青松援助的死刑案件中,各種類型的都有,他總結說:窮兇極惡的,會跟律師講義氣;生活所迫的,背后有說不完的辛酸故事;厭世或者精神不正常的,總有形成他特殊精神狀態的原因;經濟犯罪的,通常聰明絕頂,比律師懂得都多;而高官們,復雜而又不相信法律。
有時候輿論會把死刑援辯妖魔化
如果只承擔為當事人辯護的義務,那么死刑案的援辯還沒有那么復雜。張青松感到最頭疼的是,一個死刑辯護的律師,有時還要跟案件以外的所有人交鋒。
2011年8月22日,云南省高級法院開庭審理了一起舉國矚目的案件:李昌奎故意殺人、強奸案。
該案案發后因為情節極其惡劣而受到廣泛關注,一審李昌奎被判死刑。但令人想不到的是,案件的二審竟將李昌奎從死刑改判為死緩,這成為一系列事件的導火索。有人開始質疑“法律的公正性”,有人抨擊二審法院法官趙偉和為李昌奎辯護的律師們。
壓力之下,云南省高院決定重審此案。正是這一舉措引起了張青松的注意,他接受了李昌奎家屬的委托,從北京趕赴云南,帶著鄧青友等兩名助手,以李昌奎辯護人的身份出現在再審法庭上。這一回張青松收了律師費,但據鄧青友介紹,只是象征性的300元。
張青松為什么會前往云南為這樣一起“輿論壓死牛”的案件提供援助辯護呢?張青松表示,云南高院的重審決定讓他坐立不安。輿論能夠左右量刑已經屢見不鮮,但是輿論能夠左右程序那就太夸張了。雖然不知道云南高院是否真的受輿論壓力所迫作出重審決定,但他有義務以一個律師的身份,讓這個案件變得更“法律”一些。
“我想通過這個案子,讓公眾知道,律師不代表正義。律師就是這樣一個職業,任何人,壞蛋還是好人,在法律上都享有平等的權利,他們獲得辯護的權利是均等的。”張青松說,“如果把死刑辯護妖魔化,為好人辯護就是正義,為壞蛋辯護就是邪惡,那么我認為我有義務來糾正這個錯誤的認識。”
死刑援辯的三重境界
張青松如此致力于法律援助,讓不少同行覺得驚訝不已。鄧青友也說,雖然知道張青松熱衷刑事法律援助這項公益,但當張青松要求她去跟北京市法律援助中心建立長期聯系的時候她仍然不太理解:因為朝陽區法律援助中心交付的案子已經不少,為何還要再負擔另一撥數量更多、難度更大的法律援助案件?
追求死刑援辯的價值,或許是張青松最不同于其他死刑案辯護律師之處。在張青松看來,死刑援辯可以分為三重境界:
第一重,法律援助完了,不管案件結果,辯護人和委托人誰都還不認識誰,委托人對辯護人“一點意見都沒有”,因為自己什么都沒指望,而辯護人也什么都沒干,援辯只是走了個過場。
張青松表示,這種情形前幾年還相當普遍。“在北京、上海這樣的大城市,律師多,有部分律師案源少、經濟比較拮據。據我了解,有律師專門以援助案件為生。雖然一件就幾百上千塊錢,但辦得多了效益也還不錯。但問題就在這個‘辦得多了’上面,怎樣才能辦得多?縮短周期。但周期長是刑事案件的特點,死刑案件尤甚。我現在一年辦理8個案件就已經是極限,但有些以援助案件為生的律師一周就能辦一件,這樣短的周期使得辯護形同虛設。我曾見過一起死刑案件,辯護人當庭寫辯護詞,恐怕委托人也是當庭才認識吧?”
第二重,援助完了,委托人對辯護人意見很大。有時候委托人對自己翻案或減輕量刑有所期待,而律師沒能完成這個目標,委托人可能會對辯護人不滿甚至投訴。這種稍好,因為至少律師認真理解了這個案件,只是與委托人意見不合,孰是孰非還不好說。
“我早年辦理案件,也遇到過委托人要你退還律師費的,那種時候真是說不出的難受。承辦指定辯護的案件,由于是法律援助中心掏錢,委托人不會問你退錢,而且要求也更松一些。但是他們也會對律師表示自己的不滿。委托人的家屬有時候也會寫信投訴律師。”張青松說。
第三重是最值得追求的境界,就是:援助完了以后,即使委托人難逃一死,他仍然會感謝辯護人。
張青松回憶,去年他接手了浙江省高院某副庭長潘華山“殺人分尸”的案件,這起案件主觀惡性強,犯罪手段極其殘忍,社會影響非常惡劣,當時他看了案卷,對潘華山的家屬說:“基本死定了。”他會見潘華山的時候,潘華山也從未向他表露出求生的意愿,潘華山明白自己必死無疑。
張青松見此,就沒有再跟潘華山多聊案情,而是聽他講自己童年的故事,少年的遭遇,他承擔的苦和承受的委屈。張青松漸漸發現,論罪當誅的潘華山也有值得同情的一面。開庭前三天,張青松特意給主審法官打了個電話,說:“一審判什么罪名已經不重要了,但是請法官在庭審時一定要給我說話的時間,我保證不會跑題,半個小時就夠了。”
庭審那天,法官果真給了張青松半個小時,他就把自己了解的潘華山的故事講了出來,他為什么殺人?他一生中又經歷了哪些事情造就了今天的悲劇?眾人的困惑被一一解答。
最后,潘華山沒能免死,被杭州市中級法院判處死刑立即執行。在執行死刑前,潘華山獲得了兩個小時的與家屬見最后一面的機會,后來家屬打電話告訴張青松當時的情形,說潘華山花了整整半個小時叮囑他們一定要將自己的感激之情傳達給張律師,“那么短的時間,把我一生想說的話都說出來了。”
張青松告訴記者:“有的律師講究‘無罪辯護率’、‘改判率’,其實大多數死刑案件的當事人不僅需要有人為他們辯護,爭取法律上的權利,更多的,他們希望有人肯聽他們說話,能為他們說話。死刑辯護其實沒有那么高深,最高境界無非就是多用點心在委托人身上。我想這才是死刑援辯的最高價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