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國現代詩人聞一多轉變為學者后致力于古典學術研究,在中國神話學研究中卓有成就,成為中國現代神話學研究的開拓者之一。聞一多在中國神話學研究中,不僅通過古典文獻重構了中國神話體系,而且探索了中華民族和民族文化的起源。在代表作《伏羲考》中,聞一多通過神話的還原進行了民族始祖的同源證明、龍圖騰形成和龍的象征意義的探索、洪水戰爭故事中的人本意識和民族團結思想的抉發,從楚、周、商、夏推至各自的始祖高唐、姜嫄、簡狄、涂山,進而推至共同的始祖伏羲和女媧,進而推至龍圖騰民族的形成和演變,再推至“兄妹配偶型的洪水遺民再造人類的故事”。本文立足于聞一多對古籍文獻的研究,意在通過聞一多的神話研究觀照中華民族和民族文化起源。
[關鍵詞]神話研究;聞一多;伏羲;民族文化起源
[中圖分類號]I276.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3115(2012)20-0048-05
作為早期人類認識世界的想象性產物,神話在世界范圍內多存在于上古歷史中,而直到19世紀神話學才產生。20世紀初,中國的神話學因受到西方神話學的影響而興起。聞一多致力于古典學術研究,從一開始研究先秦典籍《詩經》、《楚辭》時就進入中國神話研究領域,成為中國現代神話學的開創者之一,更以晚期的神話研究而成為現代神話學的大家,在一些具體的神話問題,如創世神話、龍圖騰、伏羲女媧、民族始祖傳說等領域新見迭出,通過文獻學、考古學、文化人類學、民族學等理論整體上重構了上古神話體系,包含了他別有深意的文化思想,開創了神話學研究的新境界。
聞一多的上古神話研究不僅是20世紀40年代的《伏羲考》,事實上,他的研究起步較早,當在現代神話學草創時期。神話研究在他的全部學術研究中呈現為一個過程,在此過程中表現為三種形態:一是在先秦典籍研究中注意到其中的神話資料,在有意識地從神話學角度釋讀這些典籍文本文義的同時也客觀上還原了上古神話某一方面的神話系統;二是出于探索民族文化源頭的目的,神話研究構成了他探索民族文化源頭的重要層面,他的研究表明,民族文化源頭在相當程度上就隱含在上古神話傳說中;三是純粹的神話研究,神話研究成為他獨立的學術領域,在研究中已經具備了鮮明而成熟的神話學學科意識,由此能夠作出如《伏羲考》這樣的神話學研究專著。這三個呈現為神話學研究階段性的層面構成了聞一多整體的神話研究世界,可以說自成系統,主觀的研究體系和客觀的中國神話體系相對應而體現為一種同構關系。
首先是聞一多在《楚辭》研究中對上古神話體系的重構。在先秦典籍中,保存中國古代神話資料比較集中的是《楚辭》,如《離騷》、《九歌》、《天問》、《遠游》等。特別是《天問》,從“問天”到“問地”,展現了一幅史前時期瑰麗迷人的神話傳說圖景,即如“問天”的部分,在古天文學觀念中實際都摻入神話成分。聞一多在釋讀《天問》時,重點闡釋了其中的神話內容,參證春秋戰國時代諸子百家及其歷代存有神話的文獻如《山海經》、《呂氏春秋》、《淮南子》、《太平御覽》、《太平廣記》等,將《天問》中的神話資料梳理為一個比較完整的上古神話體系。從后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到嫦娥奔月,從月有顧菟到女歧無夫生九子,從羿殺九嬰于兇水之上到厲鬼橫行,至如洪水泛濫,鯀治水而不成,被堯長放于羽山,“伯鯀腹禹”,大禹繼以治水而成功。聞一多詳盡考訂了鯀、禹治水的相承關系,經過考證,認為鯀本水族動物之神,卵化而生禹,所以傳說中禹剖脅而生,與周人先祖為胎生不同,夏、商祖先均卵生,夏人先祖生于水族之卵,殷商先祖生于鳥卵。他考證說,鯀、卵一字,鯀即魚卵之公名。禹即生于鯀,繼父業而治水,據《山海經·海內經》:“鯀是始布土,均定九州……洪水滔天,鯀竊帝之息壤以湮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殺鯀于羽郊。鯀腹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甭勔欢嗾J為,這說明鯀、禹治水,初無二法,鯀得罪于不待帝命之允而竊壤以湮洪水,禹則親受命以行之,故無罪而有功。“布土”即所以湮水,上云“鯀是始布土”,下云“禹卒布土”,都為布土湮水,正符合《天問》中“纂就前緒,遂成考功。何續初繼業,而厥謀不同”。屈原懷疑禹治水法不同于鯀,而聞一多正考證了禹治水并非后世所說一反鯀的湮塞法而用疏泄法,其實禹同樣是用湮塞法。聞一多由此縱論古代治水之法有三種:“一曰湮塞。湮卑增高,俾民退處以避水也。”“二曰壅防。湮卑增高,雖所以便居處而弭患于一時,然而平衍洿下,水潦泛濫,五谷不殖,民仍無以為生。必也筑為堤阜以防洪水之至,然后民患乃除。”“三曰疏泄。壅防之法雖善,然‘以鄰國為壑’,適以害人,必為人所不許。且水之所至,填淤肥美,亦足以變瘠薄為膏腴,故不如疏鑿溝渠,使水時至而去,既以利農,兼足為商旅舟楫之便?!薄耙陨箱稳槲繁茏匀唬鋺B度最為原始,遠古所傳鯀、禹治水,殆指此也。壅防為抵抗自然,方法進步矣,其事蓋始于戰國。疏泄為利自然,至是而民智大啟矣,故其起當更后?!雹倏梢姡嗡w現了人類與自然關系的發展,而從湮塞到疏泄更體現了人類文明的進步。即如聞一多所說,直到戰國時期才出現了壅防法,那疏泄法就更為晚起了,由此可見,大禹治水就絕不會用到疏泄方法,鯀、禹治水本皆用湮塞法。
但為什么會有禹以疏治水的傳說呢?聞一多對此進行了分析,他認為,繼湮塞法而興起壅防法以后,治水有此兩法,于是歷史傳說就以此新、舊兩法分屬鯀、禹父子二人;泄洪法興起后,鯀、禹之法亦遞進,于是鯀壅防而禹泄洪。湮塞、壅防,害多利少,二法既歸于鯀,于是鯀于歷史中亦不得不永為治水之罪人。鯀、禹同用湮塞為舊說,鯀填壅而禹疏泄為新說,《天問》所問是據舊說以難新說。在聞一多看來,歷史在不斷地改寫神話傳說,文明成果被遞進地復加到原始傳說中。聞一多此說頗類似于“古史辨”派中顧頡剛由堯、舜、禹的地位問題而所提出的“層累地造成中國古史”的假說。顧頡剛曾經據《說文》中“禹,蟲也”而推論出“禹”最初是“以蟲而有足蹂地,大約是蜥蜴之類”,②因此而引起激烈爭論,魯迅亦在小說《理水》中予以諷刺。相應成趣的是,聞一多則考證出禹是龍的化身。在《天問》所問禹治水“應龍何畫”中,聞一多從文獻典籍中考訂禹“應龍畫地”之說,如《山海經圖》:“夏禹治水,有應龍以尾畫地,即水泉通流。”《太平廣記》:“禹治水,應龍以尾畫地,導決水之所出。”王逸、洪興祖在注釋中并以此說,聞一多進而以五條證據證明“龍即禹”:證一,《左傳》謂“共工氏有子曰句龍,為后土……后土為社”,共工是鯀之分化,共工子句龍即鯀子禹;證二,古禹字從“蟲”從“手”,手執蟲,蟲(虺)龍同類;證三,《歸藏》謂“化為黃龍,是用出禹”;證四,禹事多與黃帝相亂,而黃帝所主之軒轅星亦黃龍體;證五,夏人傳說多與龍有關。聞一多由此證明禹即是龍,其實和顧頡剛一樣否定了禹屬于上古三皇五帝之一,和顧頡剛不同的是將禹由蟲升格為龍。這或許更使人從心理上能夠接受,而不至于如顧頡剛觀點引起學界反對。當然,另一方面,聞一多此說未能引起學界關注,與他并非專門考證禹的存在、在《天問疏證》中考證而不為人注意、《天問疏證》印行既晚又流布不廣有關。
禹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古代洪水滔天時“鯀、禹治水,九州乃平”的業績,反映了古代興修水利、改造自然的文明化進程和大禹為民造福的精神。類似考辨還有對共工觸不周山而使地傾東南,《天問》以共工置于鯀、禹治水之后,而聞一多考證,共工不僅在鯀、禹之前,而且是先鯀、禹而最早治水者,“觸山傾地之說似本為共工治水之策,意謂水在地中,傾之以棄于海,為棄盆水然。此說最富于神話性,當為我國治水傳說之最古者。儒書盛而神話微,惟《天問》與《淮南》稍露鱗爪。合而觀之,尚可得其仿佛耳。”“古傳治水者共工本在最前,次乃有鯀、禹。觀《天問》敘鯀、禹事詳而在前,敘共工略而在后,知其時共工傳說已漸就湮沒矣?!雹鄞丝芍^聞一多別開生面之又一新說?!短靻枴穯柼熘髥柕?,問地時先水事而后陸地,聞一多亦隨著屈原的追問考辨了所呈現的各種神話傳說,從地形的廣袤到昆侖諸山諸門,從四方靈異如虬龍負熊、雄虺長人、巴蛇吞象、鯪魚魁雀等一直到傳說中的后羿射十日、禹娶嵞山氏而及于歷史人事,所有這些,聞一多都從神話學角度予以梳理,以神話學重構了《天問》所提示出的上古神話體系?!短靻枴房陀^上保存了大量的神話資料,是對儒家不語怪、力、亂、神而將神話歷史化的矯正,聞一多正是在疏證、詮釋《天問》中梳理了中國的神話體系。所以,《天問疏證》的意義不僅在于解讀《天問》,而且在于重構古代神話體系,更具有神話學研究意義。
神話中蘊涵或保留了民族起源的信息,聞一多借神話研究探索和還原了民族的起源和起源時的文化觀念。中國上古歷史因為缺乏文字記載而與神話傳說多糾結在一起,要么造成神話傳說的歷史化,要么本是客觀歷史而成為神話傳說內容。歷史本是客觀的,但在文字產生以前的歷史多靠口耳相傳,傳播過程中難免以想象對先祖言行業績進行神化,于是化為神話傳說;而有文字記載后在復原遠古歷史時又不可避免地將神話傳說看作真實的歷史。如三皇五帝、堯、舜、禹和夏的源起等在中國史學領域一直爭議不休,或以為屬于神話傳說,或認作中華民族的真實遠祖,以顧頡剛為代表的疑古思潮即懷疑三皇五帝、堯、舜、禹的真實性,以為是將神話傳說中人物歷史化,而且是“層累地”造成的歷史。屈原《天問》從問天到問地、從自然轉向人事的過程其實也是從神話轉向歷史的過程,在呈現了一系列神話意象后轉向追問歷史,而在此過程中神話和民族起源的歷史仍然糾結在一起。但即使是神話傳說,無疑隱含著民族起源的奧秘和上古歷史的面相。這一點,聞一多有所意識并在《天問》從神話到歷史的詮釋中借助古代文獻挖掘了民族起源傳說,還原著上古歷史真相。仍然從禹開始,“禹之力獻功,降省下土方,焉及彼嵞山女,而通之于臺桑”,聞一多謂此即言禹治水,道娶嵞山氏之女,而通夫婦之道于臺桑之地,即有子益、啟?!皢⒋孀骱蟆?,引出傳說中史實,聞一多證引多種典籍文獻如《晉書》、《竹書紀年》、《史通》、《韓非子》、《國策·燕策》、《漢書·律歷志》等,如《韓非子》載:“禹愛益,而任天下于益,已而以啟人為吏。及老而以啟為不足任天下,故傳天下于益,而勢重盡在啟也。已而啟與友黨功益而奪之天下,是禹名傳天下于益,而實今啟自取之也?!毖灾忚彛@然以之為客觀歷史而非神話傳說。聞一多據此而探索著上古歷史,由禹后益、啟之爭順理成章到屈原所說“啟棘賓商,九辯九歌”而論及夏啟作樂和古民族夷夏斗爭之史影。聞一多在神話傳說基礎上考訂歷史,在考訂過程中運用了民族學、民俗學史料,力圖回到屈原所追問的遠古社會,以還原中國上古社會的演變、古代各民族的興替和當時社會的民情習俗。夏的先祖是鯀、禹,“伯鯀腹禹”, 禹剖脅而卵生,而殷周先祖則為胎生。“簡狄在臺,嚳何宜?玄鳥致貽,女何嘉?”簡狄為帝嚳妃子,聞一多解釋說簡狄侍帝嚳于臺上,有飛燕墮遺其卵,嘉而吞之,因生契也。即《詩經·玄鳥》中所謂“天命玄鳥,降而生商”。當然,殷商祖系仍然雜以神話傳說成分,聞一多的考索亦非定論,但他以屈原之問為線索尋求殷商民族淵源的企圖是明確的。屈原亦涉及周先祖的來歷:“稷維元子,帝何竺之?投之于冰上,鳥何燠之?”周的始祖是后稷,其母姜嫄,聞一多釋為:后稷母姜嫄,出見大人之跡,怪而履之,遂有娠而生后稷。后稷生而仁賢,天帝獨何以后之乎?姜嫄以后稷無父而生,棄之于冰上,有鳥覆薦溫之,以為神,乃取而養之。此亦見于《詩經·生民》:“誕置之隘巷,牛羊腓字之。誕置之平林,會伐平林。誕置之寒冰,鳥覆翼之?!睆拇笥砺焉缴讨芤蕴ド?,從簡狄吞卵生契到后稷無父而生,這正表明了中國文明的演變歷程,在神話傳說和歷史事實的雜糅中可以窺見遠古圖騰社會和母系氏族社會的遺跡。由此,聞一多在《高唐神女傳說之分析》、《朝云考》、《姜嫄履大人跡考》中梳理出夏、商、周、楚的先妣涂山氏、簡狄氏、姜嫄氏、高唐氏,認為她們是這幾個民族的始祖。
而這幾個女性始祖有著相當多的共性,聞一多從她們的共性中得出她們是同一個始祖的化身或出于共同的始祖,證明了夏、商、周、楚等民族的同源性。聞一多在考證中發現這幾位女性始祖的共性與《詩經·曹風·侯人》和宋玉《高唐賦》中的季女、瑤姬有相同相通之處,即詩中所說的“南山朝 ”、“季女斯饑”,賦中婦人所言“聞王來游,愿薦枕席”,“旦為朝云,暮為行雨”,其中的“朝 ”即“朝云”即“虹”,“季女”與侯禹的涂山氏、“愿薦枕席”的高唐神女同類,“饑”則代表了性愛情欲意味。聞一多重點考釋了“虹”的象征意義?!昂纭痹诓煌瑫r代有不同所指,主要意義計有如虹為陰陽二氣交接之象、為淫邪之象、為陰性者、為陰淫于陽的象征、為美人之指如名為“美人虹”,④漢以來傳說常稱虹為美人或美人虹,而又以虹為災異之象。聞一多認為,虹為災異之象不完全起于漢代,早在《詩經》時代已經成為禁忌,如《螮 》:“螮 在東,莫之敢指?!薄跋E ”即虹。他說:“以虹為災異是很古的一個觀念。但是依常識的推測,虹是極易引起人的美感的,縱不成為吉象,又何至被視為兇象呢?其所以如此,除了導源于性的‘塔布’,恐怕沒有更圓滿的方法來解答的。古‘虹’字像二鹿交尾之形,虹因此成為性的‘塔布’,于是卜辭便以曲虹為有祟,詩人以螮 不敢指,而漢人更明顯的認為淫亂的象征了。”⑤問題絕不僅僅在于虹是吉象還是兇象,重要的是虹所象征的女性形象和虹與女性始祖的聯系,據此透露出民族起源的信息和遠古人類的原始觀念。聞一多在這些互相聯系的原始神話意象中發現了原始母系社會特性,揭示出了原始社會的女性崇拜和生殖崇拜,女性始祖的行跡和虹霓的象征意義中實質上都包含了生殖機能的追求。經過神話系統的推源,聞一多最后落實到最原初的觀念而得出結論,他說:“在農業時代,神能賜予人類最大的恩惠莫過于雨——能長養百谷的雨。大概因為先妣是天神的配偶,要想神降雨,唯一的方法是走先妣的門路(湯禱雨于桑林不就是這么回事?),后來因先妣與雨常常聯想起,漸漸便以為降雨的是先妣本人了。先妣能致雨,而虹與雨是有因果關系的,于是便以虹為先妣之靈,因而虹便成為一個女子。朝 (霓)朝云以及美人虹一類的概念便是這樣產生的?!倍拔拿鞯倪M步把羞恥心培植出來了,虔誠一變而為淫欲,驚畏一變而為玩狎,于是那以先妣而兼高禖的高唐,在宋玉的賦中,便不能不墮落成一個奔女了”。⑥神話的想象終是以最現實的生活為基礎的,聞一多在這里合乎歷史事實地解釋了虹的象征意義和民族先妣的功能意義,根本上還是起源于人類生存和生活需要,是人類生存和生活的寄托。聞一多梳理出的民族起源的神話體系包含了原始社會的基本觀念意識,從中可見尚未受到文明觀念影響的原初文化觀念。
聞一多對于民族起源的神話研究,實則亦是將歷史化了的神話還原為神話本身,從有文字記載的歷史推源到史前期,藉神話而認知上古社會和文化。沈雁冰在《中國神話研究ABC》一書的最后提出留待將來解決的三個問題:一是“我們能不能將一部分古代史還原為神話”;二是需要特別地搜輯和研究各民族如西南苗、瑤、侗族和各地方的神話傳說;三是“古來關于災異的迷信,如謂虹霓乃天地之淫氣之類,都有原始信仰為其背景;又后世的變形記,及新生的鬼神,也都因原始信仰尚存在而發生。凡此諸端,一方面固然和神話混淆不清,一方面也是變質的神話(指其尚有原始信仰而言)。這一部分材料,也須得很謹慎地特別處理”。⑦以此和聞一多的神話研究相對照,可以發現,聞一多對這三個方面都作出了獨創性的解決。他在還原古史為神話的過程中,自然上升到民族始祖的神話傳說系統中,在各種神話意象的聯系中考察了民族和民族文化的起源。
聞一多的神話學思維軌跡建立在上述研究基礎上,從各民族始祖的同源性發展到伏羲、女媧研究;從伏羲、女媧的蛇身人首象向上溯源到以蛇為圖騰的團族,向下推演出以多民族融合的龍為圖騰社會;同時,從“虹”的字形演變亦是經過龍而由二鹿交尾之狀似交尾蛇;從伏羲、女媧神話中聯系西南各少數民族的地方傳說逆推至創世神話、洪水故事考察中,全面地重構出中國的一種神話體系。所有這些都集中在他專門研究神話的論著、神話學研究的集大成之作《伏羲考》中。
《伏羲考》從伏羲和女媧的形象和關系論起,通過考古學資料確定他們為人首蛇身的男女二人兩尾相交之狀而為龍的前身,通過文化人類學材料說明他們是“一個整個兄妹配偶兼洪水遺民型的推源故事”。以此為基點,聞一多考論了諸多互相聯系的神話問題,在考論中揭示出諸多深遠而重大的文化意義。
第一,聞一多從伏羲和女媧作為人首蛇身神追溯到二龍傳說,由此考證了龍的來源和形象,認為龍為民族圖騰,龍圖騰民族是以蛇圖騰團族為基礎、兼并了各動物圖騰團族、在各圖騰物的融合過程中形成的,龍圖騰在各團族融合過程中取得優勢地位而成為中國“諸夏”民族的象征,包括了如夏、褒國、苗族、越人、匈奴等各民族和伏羲、女媧、共工、祝融、黃帝等諸民族英雄。在此,聞一多第一次提出龍圖騰說,指出了龍圖騰的意義:“……我們的文化究以龍圖騰團族的諸夏為基礎。龍族的諸夏文化才是我們真正的本位文化”,“龍是我們立國的象征。”⑧
第二,聞一多通過人類學田野調查的洪水遺民故事的分析,發現出其中的“中心母題”:其一,兄妹之父與雷公斗爭;其二,雷公發洪水;其三,全人類中唯兄妹二人得救;其四,二人結為夫婦;其五,遺傳人類。⑨在這一故事結構中,聞一多發現了幾種元素的連鎖關系,簡歸為“戰爭”(洪水是戰禍的頂點)與“宗教”(兄妹婚配與遺傳人類是祖宗崇拜的推源故事),體現古代社會“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的原則,“兄妹得救”是“戰爭”與“宗教”的連鎖。在此,聞一多重點考察了神話中的戰爭故事,講述了共工與顓頊爭帝而觸不周山、洪水泛濫、女媧補天止水的過程。在聞一多看來,這些神話和傳說其實正是反映了早期人類社會的歷史,只是將互不相關的戰爭與洪水的災難黏合在一起,目的在于渲染戰爭之慘烈,從中可以見出原始社會的情狀。
第三,聞一多在神話考察中證明了伏羲和女媧既是苗族的祖先,也是夏后氏的祖先,苗和夏都是龍圖騰的后裔;漢族所傳的共工,相當于苗族所傳的雷神,由此,聞一多實際證明了苗族和漢族的同源性。
第四,在“伏羲與葫蘆”關系的考察中,聞一多修正了神話傳說的母題形態而提出了具有重大意義的命題。在他看來,中國各地廣為流傳的“兄妹配偶型的洪水遺民再造人類的故事”, ⑩其核心不應該是“洪水故事”,而應該是“造人故事”,這一故事包含了“原始智慧的寶藏,原始生活的經驗的結晶”,“舉凡與民族全體休戚相關,而足以加強他們團結意識的記憶,如人種來源,天災經驗,與夫民族仇恨等等,都被象征式地糅合在這里”。正是建立在這種“人本”意識基礎上,所以聞一多認為故事中意在證實血族紐帶的人種來源即造人傳說,才是故事最基本的主題,洪水故事僅僅是造人事件的特殊環境,應居從屬地位。如果說造人是整個故事的核心,那么,聞一多認為葫蘆就是造人故事的核心,葫蘆既是洪水故事中的避水工具,又是造人故事中的造人材料。最后,聞一多考證而得出:人類始祖伏羲和女媧就是葫蘆的化身,是一對葫蘆精,“為什么以始祖為葫蘆的化身,我想是因為瓜類多子,是子孫繁殖的最妙象征,故取以相比擬”。聞一多的意識中,神話傳說故事具有較強的社會功能和教育意義,在他看來,原始人類不是為了講故事而講故事,他們的任何行為都具有使用的目的,這目的實際上是為了人自身的生存、為了種族的繁衍、為了抗拒天災人禍、為了加強民族的團結的。聞一多在《伏羲考》中所論述到的這四方面神話和傳說的內容,互相聯系,扭結成為一個完整的神話學體系。而聞一多也不是為了研究神話而研究神話,其中寓含了他的文化思想深意,這深意在于:從太文明化的現代回到神話時代尋求民族文化的原始力量,在人類始祖的探源中揭示原始社會龍圖騰的本義,以龍圖騰的出現和演變證明華夏的多民族融合真相,特別通過普遍性的洪水造人故事母題抉發民族團結意識,以此置換后世文化中柔弱軟性的部分而充實到現代文化中,以增強現代文化的生命力!這樣,看起來異常遙遠的研究對象在聞一多的思想和精神中實際上和現代社會、現代文化發生了聯系,不像其他學者的神話研究僅僅將神話視為學術研究的對象,而是賦予了現代意義和現實意義。筆者以為,這應該是聞一多《伏羲考》乃至全部神話研究的意義所在。
總體上,聞一多進入神話研究領域后,集中在古史的神話還原、民族始祖的同源證明、龍圖騰形成和龍的象征意義的探索、洪水戰爭故事中的人本意識和民族團結思想的抉發等方面。在整個神話研究中,他運用了推源法,從古史傳說步步推源到上古神話世界,從楚、周、商、夏推至各自的始祖高唐、姜嫄、簡狄、涂山,進而推至共同的始祖伏羲和女媧,進而推至龍圖騰民族的形成和演變,再推至“兄妹配偶型的洪水遺民再造人類的故事”。通過這樣的步步逆推,呈現出從上古歷史情狀到原始社會面相、從民族起源到人類誕生的整體時間性結構內容,重構出一個完整的上古神話結構和神話體系,這是聞一多對現代神話學研究的最大貢獻。更為重要的是,聞一多在整個神話學研究過程中,不僅在具體學術問題上總有新見,而且通過神話表現了自己獨特的文化思想,達到了神話與詩、神話與史、神話與現代文化思想的對接與溝通。
[注釋]
①③聞一多:《天問疏證》,見《聞一多全集》第5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548頁、第553~554頁。
②顧頡剛:《古史辨》第1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64頁。
④⑥參見《高唐神女傳說之分析》,《聞一多全集》第3卷,第13~14頁、第25~26頁。
⑤聞一多:《朝云考》,《聞一多全集》第3卷,第48頁。
⑦沈雁冰:《中國神話研究ABC》,見《神話研究》,百花文藝出版社1981年版,第224頁。
⑧聞一多:《伏羲考》,《聞一多全集》第3卷,第86頁。
⑨參見《伏羲考》,聞一多在此即參考了人類學研究資料,特別吸收了芮逸夫《苗族的洪水故事與伏羲女媧的傳說》中的資料展開自己的研究。
⑩聞一多將這一故事的典型母題形式歸結為:一個家長(父或兄),家中有一對童男童女(家長的子女或弟妹)。被家長拘禁的仇家(往往是家長的弟兄),因童男女的搭救而逃脫后,發動洪水來向家長報仇,但對童男女,則已預先教以特殊手段,使之免于災難。洪水退后,人類滅絕,只剩童男女二人,他們便以兄妹(或姊弟)結為夫婦,再造人類。見《聞一多全集》第3卷,第106~10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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