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某年那位被后世當作門神的唐朝大將尉遲敬德與番將在秦州(今甘肅天水)作戰,軍中無水,戰馬饑渴,以蹄刨地,有泉水出,此地便得名馬跑泉。
馬跑泉是個早碼頭,有著久遠的商貿傳統。馬跑泉鎮新街與老街平行,集市都很大。老街上的馬跑泉街1號是一家低矮的機床加工車間,接收車鉗銑銫等方面的零活。76歲的老工人倪先生正在臺燈下加工一副軸承。倪先生帶著老花眼鏡,看人時目光從鏡框上沿越過來,有探究之意。他的胡須茂密,俯身在零件上的身影專注,動作嫻熟專業。案幾上、窗戶上掛滿了各種工具和零配件,看上去雜亂無章,但倪先生伸手一探,就能拿到他想要的工具和配件。環顧四周,蔚為壯觀:車間的四壁幾乎是一個各種型號的缸蓋、連桿銅套、非標件的展示墻。車間有幾具中小型車床,由老倪的兒子和女兒操作。這是一門我們都很陌生的職業,他們從事的是我們陌生的手藝,帶給我們的是一種新奇的感覺。高大笨重的柜子抽屜上分門別類寫著各種零件的名號,比如軸承、鑼絲、尼龍、不銹鋼等。機床旁立著一個小黑板,上寫如下一行字:“錢大平借一把傘、24號鉆頭、鋼絲刷。”落款時間是2004年6月,敢情錢大平所借東西至今未還。墻上還貼著前國家領導人的遺像以及幾張明星海報,另有幾幀書法,引人注目的是一幅劉炳森的書法掛歷,寫的是一首唐人張謂的《早梅》:“一樹寒梅白玉條,迥臨村路傍溪橋。不知近水花先發,疑是經冬雪未消。”落款是“北京松下彩管投產之賀”,如此貼切,仿佛是專門寫給天下所有的工廠車間的。整個環境有些灰暗,卻營造出一種工人階段樸素的勞動氛圍,顯示出一種熱烈。大柜上的電視正在直播全國政協會議的閉幕式,電視上方的鐵絲上還懸著國旗和奧運會會旗。一分錢舊幣折疊成的工藝品、憨態可掬的小熊玩具以及老式鬧鐘……填充著小小的一個車間,國事、家事、天下事,無限豐富,無限濃縮,反射出無限悠長的生活的回聲。
倪先生的機床加工車間是此行的意外收獲,緱先生的傳統老醋坊則很早就列入我們的考察項目中。
老醋坊在馬跑泉鎮老街之北,門面高出街道尺許。拾階而上,便有醋香撲鼻而來。鋪面中依次排開十余口油光锃亮的大缸,大缸底部各鑲一只水龍頭,成品醋從裝滿了醋胚的缸中源源滲出,形成細流,注入下面的瓦盆中,有清泉鳴石之聲。此聲置于鬧市,恰是鬧中取靜。穿堂而過,主人帶我們依次參觀了制醋的各道工序,最后領至三樓陽臺,那里正在做醋模,這道工序稱作拌醋。知識分子模樣的緱先生說我們來得正是時候,醋模每年僅做一次,最多兩次,便可供一年制醋之需。他用鐵鏟翻攪著各種配料,有濃郁的中藥味飄來。配醋的原料除了麩皮、白面等五谷,更重要的是還有中藥成份,比如當歸,因其性熱,利于發酵;此外還有川烏和杏仁等。制醋的中藥配方是不傳之秘,它決定著醋的成色、香味與口感。緱家是制醋世家,傳至緱先生這一輩,已有100余年的歷史,之所以長盛不衰、受人青睞,即是由于其配方與工藝均有過人之處。緱先生還向我們展示了皂角木做的醋胚圈模,和北方農村打胡基的模具大致相似,只是略大些,且每次能做兩塊醋胚。把五谷雜糧、中草藥一起攪拌做成醋胚后,即以麥草覆蓋,逐漸發酵,隨用隨取。
緱先生家道中興,和醋作坊連在一起的三層樓,少說也有四五百平方米,家中被女主人收拾得干凈清爽,緱先生有暇時還可以揮豪寫一篇朱子的治家格言,他的字有柳體的骨,也有顏體的筋,雖是業余,但已儼然初具格局。
馬跑泉的老街還殘留著一些計劃經濟時代的印痕,看上去可愛而珍貴,比如每家商店的墻上都鑲著一個水泥小黑板,用于布告商品項目和價格。再比如水磨石墻體上做成的三菱形修飾圖案,使人依稀想起一個時代的尾聲。當然,馬跑泉最負盛名的還是其山貨市場。這一天是農歷雙日,馬跑泉并未逢集,但老街上的山貨依然堆積如山,各類竹編或枝編的筐籮簍篩及其他農具均碼得比屋檐還高,人行其間,不由噤若寒蟬,恐致其如多米諾骨牌般傾覆也。
正是樹苗上市的季節,核桃苗、花椒苗、蘋果苗三五成簇地一字排開在滲金寺門前,那個躍馬揚鞭的敬德雕塑守衛著他曾經刨開的那眼泉。春天的氣息日漸濃郁,柳芽早已吐翠,馬跑泉街上的樹苗,各自做著一個懷春的夢想。
它們等待植入泥土,成為南山或北山的一抹春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