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絲路的絕唱

邊城邊貿

草原絲綢之路最光彩的一筆是始于明末清初、整整持續300余年的中俄貿易，它不僅為古老絲路開辟新的商道，增添了新的內容，繼續溝通歐亞商貿，而且培育出中國商界一支強勁的勁旅——晉商，也直接催生了中國現代銀行之先聲——山西票號。

其實，這也是一條古老商道。最早可追溯至秦漢，當年秦始皇出巡，從上郡(今榆林)至九原(今包頭)穿越塞外燕山，直到臨海碣石。日后秦直道又伸向草原深處。客觀上為中原王朝與先后在草原崛起的匈奴、鮮卑、回紇、突厥、瓦剌、黨項、女真等游牧民族進行絹馬互市、茶馬互市提供了方便，對于他們先后在中國西部北方建立吐蕃、西夏、遼、金等割據政權乃至統一全國的元、清政權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漢唐從長安出發，穿越秦隴河西，經天山南北到達中亞歐洲的傳統絲路衰落之后，尤其到了明嘉靖三年(1524)，索性封閉嘉峪關，置西域大片山河于不顧。清代則頒布禁海令：“片帆不得下海。”即所謂的閉關自守，導致中國在清康乾時代尚屬世界一流強國，在其后不到200年的時間便江河日下，積貧積弱。

但是，在這個時間段里，北方游牧民族和臨近的沙俄卻不能不飲茶，不使用絲綢和瓷器，而他們出產的牛羊馬匹也要尋找出路。市場需求這個不可違背的經濟規律依然存在，且隨著康熙之后中國人口過億而成倍增長。于是，互通有無的邊貿便自發地以傳統的以物易物的方式開展起來。草原民族趕著牛羊，馱著毛皮、肉類等畜產品，來最近的邊境城鎮換取漢民生產的布匹、茶葉、糧食、鍋碗等生活必需品。這種交易很容易日漸擴大并朝一定的地方集中。打開地圖我們就會發現，中國內陸與草原最接近的城市除河西走廊的武威、張掖、酒泉、敦煌四郡外，就是山西的大同與河北的張家口，這兩個地方幾乎一出城市就踏進了草原。事實上，這兩座城市在歷史上便是戍邊名城，駐扎重兵，承擔著守衛華北平原與拱衛京畿的重任。而商貿活動也是由駐軍開始的，大量的駐軍需要糧草給養，除朝廷供給之外，酒店、飯鋪日漸增多，承平日久，軍官要帶眷屬，老兵要退伍。由于熟悉情況，為了生存，交易很早就開始，估計規模還不小，要不怎么會驚動朝廷。大約經考察，利大于弊，且無法禁止，明政府索性在嘉靖三十年(1551)批準在張家口建立以布帛易馬的“貢市”。據《馬市考》載，僅1579年，張家口一地易馬3.5萬匹，超過宋代年易馬3萬匹的記錄。

晉商崛起

馬市開通僅兩年光景，山西商賈便聞訊而來，把他們多年經商的經驗、智慧、魄力與手腕投向這個塞外邊城，使張家口迅速膨脹和繁榮。貿易品種和交易金額成百倍地增長。傳統的茶馬互市、絹馬互市在晉商手中發生革命性的變化。一改過去收購囤積、賤進貴出的舊法，而是根據蒙民俄商的不同需求，直接深入到江浙、兩湖、皖南屯溪等茶葉產地扶持茶農。晉商大玉川茶行索性在武夷山購茶山5000畝，種植、采摘、加工、運輸一條龍。全部采用革新技法，使茶葉等級品味為之一新。每年采茶時節，召集員工數千之眾，先是船載水運，接著再用駱駝運輸，當年數千頭駱駝穿越北京市區，交通為之堵塞。老舍小說對此情景有精彩描述。

2000年春節剛過，我在晉商發祥地平遙、祁縣、太谷一帶徜徉。在那些由厚重青磚、粗大梁木構筑起來，依然保持著明清風格的街道上，在喬家大院那雅致的院落里，在號稱中國銀行祖宗的“日升昌”票號廳堂中，我摒心斂息，仔細觀看玻璃柜中發黃的賬本、厚重的量具和殘缺的銀票……不由自主地聯想到這些已經成為文物的東西背后，應該隱藏著多少波瀾壯闊的畫面。那些滿載著綢緞、布匹、茶葉、瓷器、食糖、草紙的駝隊從張家口出發，駝鈴搖響了沉睡的邊城，駝蹄叩擊著塞外的大地，完全繼承了當年絲路客商的傳統，像駝隊穿越長長的河西走廊一樣行進在茫茫的草原深處。

有關晉商的史料記載，僅是大盛魁一家商號，每年運輸貨物便需10萬頭駱駝，他們組織起的駝隊，從頭到尾，可達70里。從張家口到庫倫(今蒙古首都烏蘭巴托)或俄邊境城市瀹克圖，在長達四五千里的商道上，每年春、秋兩季都有駝隊行進，在長達數月乃至半年的旅途中，駝隊管理，貨物照應，人員食宿，各項開支，還難免遭遇暴雨洪災，嚴寒傷凍，人畜亡病，土匪打劫。稍加細想，都會覺得組織商隊所需智慧精力絕不亞于組織一次大規模的戰爭。

在山西太原，在朋友聚會的飯桌上，當地的同學向我們講述了關于晉商的一系列鮮為人知的故事。民國政府財政部長孔祥熙是山西太谷人，夫人則為著名的宋氏三姐妹中的老大宋靄齡。這位出洋留學，見過大世面的宋大小姐，進了孔家大院后還是有些不怎么懂事，她取下手中鉆戒，對妯娌、嬸子們炫耀說是英國女皇送給她的。女人們聽了也不吱聲，有位嬸子回屋端出—個針線麻籃，各種鉆戒裝得滿滿當當，呼啦啦往炕上一倒，每只都比宋大小姐手上的要大、要精美、要光彩奪目。這位嬸子說：“這都是男人們從口外邊帶回來的，咱鄉下女人也不懂，您給咱看看。”直把這位財政部長夫人看得目瞪口呆，半晌說不出話來。

這位學兄還說：“你們去了喬家大院覺得好大是不?可是要是去了渠家大院，就會覺得喬家大院是個小院子；可是再要去了靈石王家大院，又會覺得渠家大院也是個不值一提的小院子了!”

離晉返陜途中，我們一行兩車走岔了道，錯過參觀王家大院的機會。返回后，我便專門尋到一冊山西民居，有專章介紹王家大院。王家大院面積達72萬平方米，正好與北京紫禁城面積相等，居住人口超過1萬，儼然一座民間故宮。近年來，王家大院逐漸對外開放，一批批中外考古建筑學家紛至沓來。有位古建專家感慨題詞：“天上取樣人間造，雕藝精湛世上絕。”

絲路絕響

伴隨著晉商的崛起、繁盛和輝煌，高原商道也輝煌繁盛了300多年。但這條高原商道的結束卻十分干脆，猶如一曲高昂的交響樂曲正慷慨昂揚、扣人心弦之時，卻戛然而止，歸于沉寂。結束的原因十分簡單，先是1919年蘇聯“十月革命”成功，要對資產階級實行全面專攻和打擊，其中也包括了資本雄厚的商人。接著，從漢唐以來，乃至整個清代300余年皆屬中國版圖的外蒙古宣告獨立。1929年，蘇俄與中華民國政府斷交，中方在蒙古庫倫、俄恰克圖的400余家中國商號的巨額資產全被沒收，一大批極富經驗、精通中蒙俄語言文字的中國商界高手幾無生還，全體覆沒。駭人聽聞的噩耗傳來，高原商道頓時路段人稀，不聞駝鈴，不聞市聲，惟獨失親人的女人牽著孩子朝北燒著飄飛的紙錢。

但值得告慰的是，中國政府建造的有史以來第一條鐵道是從北京通往張家口，總工程師是中國人詹天佑。他在修筑鐵路的實踐中發明采用了多項破世界紀錄的創舉，不僅為中國鐵路史書寫了光彩的一筆，也為古老的高原絲路畫上了圓滿的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