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人生:我鏡頭中的文藝家》被大家稱為上海文藝建設業績的“三十年通史”,除了祖忠人之外,沒有第二個人能拿得出這么多各個門類著名藝術家的照片,沒有第二個人能這么詳細地、系統地反映上海文藝工作的成就。正因如此,祖忠人的工作是可以載入上海文化史冊的。
《藝術人生:我鏡頭中的文藝家(祖忠人攝影作品集)》被大家稱為上海文藝建設業績的“三十年通史”,除了祖忠人之外,沒有第二個人能拿得出這么多各個門類著名藝術家的照片、沒有第二個人能這么詳細地、系統地反映上海文藝工作的成就。正因如此,祖忠人的工作是可以載入上海文化史冊的。
記者:一個攝影家的追求與他的經歷和知識積累有很大關系。您從事攝影30多年,用自己的鏡頭記錄了上海文藝家人生的精彩瞬間,展示了他們的個人風貌和人格魅力,無聲地講述了發生在照片背后的故事。這些作品的唯一性、現場感和真實性,為新時期三十年上海文藝界發展軌跡提供了一份佐證,具有很強的文獻價值。今天想請您談談,當初,您為什么選擇了“記事”攝影,并如何走上這條道路的?
祖忠人:上世紀80年代,我走進了被稱為“象牙塔尖”的上海市文學藝術界聯合會研究室,擔任收集,整理文藝界活動和信息的攝影工作。一進入文聯,就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座百花齊放的文藝百花園。當時文聯包括電影、音樂、戲劇、文學、繪畫、書法、舞蹈、雜技等等,幾乎囊括了所有的藝術門類。那時我也年輕,在攝影工作上還是一名新兵,對文藝界也不怎么了解,但我已預感到這是一塊可以發揮我攝影藝術才能的寶地。面對機遇,我對自己提出要求:身在寶山要識寶。要充分利用工作關系,用好手中的照相機,在那些藝術大家的生活(這里包括他們的社會生活、藝術生活和家庭生活)中,用心聆聽藝術家的心聲,用手中的相機記錄他們、再現他們,把他們難能可貴的藝術形象保留下來。
記者:“記事”攝影不同于擺足“功架”的靜態人像攝影,但也不同于只講究抓搶即時瞬間、不計較畫面美感的新聞攝影,一幅好的“記事”攝影應該具備哪些要素?
祖忠人:時下拍照人人都會,但怎樣用攝影藝術來反映藝術家的性格特征尤其是他們各自的人格魅力,卻不是任何人都能駕馭的。這離不開攝影藝術的要素。攝影要素有以下幾點:第一,主題鮮明,明確自己要反映什么樣的藝術人物,了解該人物的藝術專長;第二,充分利用拍攝時的現場光線、用適當的構圖方式和影調處理來反映人物性格特征;第三,在熟悉人物的基礎上,還要揣摩人物的神情,抓取人物的瞬間神態。一張好的人物照片是靠現場的光影效果,然后在瞬間人物流露出特有的氣質,在對方不經意間抓拍下來的。刻意擺拍出來的照片,人物神態僵硬,畫面不生動。很多照片我都是偶然得之的。記得有一次,我跟隨電影演員陳述去好八連慰問,他坐在主席臺上聽別人發言,兩只眼睛骨碌骨碌地轉。這個神態和他扮演的情報處長角色的特征十分吻合,我馬上就抓拍下來。還有一次在秦怡藝術研討會上,謝晉坐在主席臺上,一邊聽專家發言,一邊不停地抽煙。因為耳朵有點聾,戴了助聽器.他那呼啊呼啊抽煙的架勢,讓我覺得很有大家風度,那種自得其樂,悠然自在的味道是對他本人一種很好的寫照。于是,我悄悄地把照相機放在合適的地方準備把他拍下來,但被他發現了,一時走了神。我就把照相機放在旁邊,人離開,等他不注意的時候,又回到原地把他那個生動瞬間抓拍下來。這兩張照片里的人物,神態逼真,并獲得他們本人的肯定。
記者:您用鏡頭譜寫上海文藝工作個人成就的華章,除了攝影本身的功夫外,還需要具備哪些攝影之外的功底呢?
祖忠人:首先對文藝界各個門類要略知一二。不懂舞蹈如何去反映舞蹈,不懂書法如何去反映書法,不懂繪畫如何去反映繪畫。像拍戲劇表演藝術家,你就必須了解各種戲劇,了解他們的唱腔、表演手法等。生活在這個文藝百花園里,通過耳濡目染,慢慢的,我就認識了各種花花草草,熟悉它們的生長過程,知道它們何時綻放,了解它們最美的地方是什么,這是三十年耕耘文藝百花園的最大樂趣。
另外,也是最關鍵的是要取得被拍攝者的信任,和他們交朋友。這符合生活和藝術之間的關系。先要有生活,要沉下去,跟他們打成一片,再通過觀察、揣摩和提煉來實現。好照片雖然是偶然得之,但準備工作卻是要花很長時間,不斷地抓取藝術家最生動、最有代表性、最傳神的瞬間,這一直是我努力的方向。很多藝術家的照片,我拍的不是一張兩張,更不是一次兩次,像為巴金就拍了上千張照片。二十世紀80年代,他雖然腿腳不便,但還經常在寓所接待外賓或國內一些重要人物,我都跟在他的身邊拍攝。另外我也很榮幸,兩次跟巴老去杭州療養,這是抓取巴老這位文壇泰斗光輝藝術形象的好機會。我從早到晚一直和巴老在一起,會客,用餐,檢查身體,聽廣播,看電視,包括一起去散步等,我拍了很多照片。《巴金的路》這張照片是我和巴老一起散步的時候拍的。那天我正和巴老在西湖邊上汪莊的花園中散步時,突然發現了一條路,頓時萌發了創作靈感:巴老的藝術人生、創作道路和這條小路是何其的相似啊,彎彎曲曲,又坑坑洼洼。傍晚的夕陽余暉,火紅火紅的,照在巴老的臉上,使整張臉都有了光彩……這正是晚年巴金的人格魅力最好的表達。此時我心中一股沖動,示意巴老略作停留,巴老很安詳地坐在輪椅上,一抹光線照在他的臉上,我立即按動快門,把這個令人心動的瞬間拍了下來。以景托人,以光照人,來體現巴老的“把心交給讀者”這種崇高思想境界,這也是我創作這幅作品的意圖。《巴金的路》攝影作品在1997年第18屆全國攝影藝術展覽中獲得人像金獎。
記者:每個藝術家都具有不同的個性和風格,您是如何用鏡頭表現他們特有的風采的?
祖忠人:我的畫冊《藝術人生:我鏡頭中的文藝家》里有200多個人物,如果都是一樣的場景、一樣的光線、一樣的神態,那就像拍身份證照片一樣,很難看。因此我把不同的人物安排在各種場景里,按照不同的藝術門類以及每個人不同的性格,用不同的影調來處理。有的用高調,有的用低調,有的是暖色調,有的是冷色調。處理各種人物,有的用長鏡頭,有的用短鏡頭,有的甚至用超廣角。總之,利用各種不同的攝影藝術表現手法來完美地再現每位藝術家的獨特風貌。如電影演員黃宗英的人像照,我就采用了高調。黃宗英年輕時非常漂亮,大家都稱她為“甜姐”,我拍她時已七十多歲,滿頭銀絲了。那天,她穿了件白色的外套,里面穿黑色襯衫,正好旁邊有塊白色的墻,這正是一幅攝影高調的畫面,把黃宗英的秀氣、才氣以及大氣的風度刻畫出來。朱屺瞻先生是一個百歲老畫家,那天,我跟朱屺瞻到他的江蘇老家太倉參加百歲生日慶典。正好他家鄉老房子的門板是黑的,他穿的衣服是黑的,而他的一束花白胡子和全白的銀發形成一幅黑白強烈對比具有一定力度的低調畫面,他坐在門口偶然間抬起頭來和別人交談,我飛快地按下快門,把這一瞬間拍了下來。
又如黃佐臨先生,他是一位研究莎士比亞的戲劇家,又是一位很幽默的人,如何把他的性格表現出來,比較難。一天,他讓我去看一幅他女婿(曾是上影廠一位畫家)為他畫的畫,畫很幽默,他指著畫中的人對我說這就是我,還很詼諧地去和畫中的人握手,這個生動幽默的場景,既符合人物的性格,又改變了一般照片的表現手法,我馬上按下攝影機快門,把畫外人與畫中人握手這一瞬間抓拍下來。還有青年歌唱家廖昌永,那天他正好在唱意大利歌劇《塞維利亞的理發師》,這是一出輕松、愉快、詼諧的歌劇。廖昌永演唱時,表情豐富,手勢也多種多樣,我就一張一張用連續攝影抓拍下來,然后用電腦把精心挑選的8張神態、眼神、手勢都不同的組合在一起拼成一張組照,取名《廖昌永的詠嘆調》,這也能很好地體現了一位藝術家的獨特風采。所以,攝影要在現場觀察,利用現場的條件來不斷完美人物塑造,這很重要。
記者:在這幾十年的拍攝工作中,肯定發生過很多感人的事,請您談談至今都讓您難以忘懷的故事。
祖忠人:我在文聯工作三十年來,藝術家對我的厚愛和關懷讓我銘記在心。巴金每年在他的生日11月25日贈我簽名書,我家里有十幾套巴金的書,其中有一套是限量版的線裝書《隨想錄》,這些都是巴金留給我的寶貴財富,每當我看到這些書,我就想起和巴金的日日夜夜。
許多藝術家給我題了字。黃佐臨先生送我的條幅中寫道:“畫鬼容易畫人難,忠人同志卻能巧妙地將丑鬼攝成美人。”他表示自己像丑鬼,夸獎我把他拍成美人。其實我沒有那么大本事。作家黃宗英給我題了六個字“知音、知形、知影”,一指我們是知音,二指我熟悉她的形態,三指我給她拍的照片。電影藝術家白楊寫給我的是“美好事物盡收眼底”;書法家周慧珺為我題了“觸鏡生情”;最有意思的是漫畫家華君武給我畫的一幅漫畫《忠人同志一粲》,畫中一攝影者手持相機正在對焦拍攝,外框是一副大紅對聯:上下聯為“兩眼無自己,一心為眾人”,橫批:“取舍由我。”拍照時眼中確實沒有自己,“眾人”一語雙關,既與我名字諧音,又指我為大家拍照。“取舍由我”指拍什么不拍什么由我決定。這既是對我的鼓勵,又是對我的期望。我也一直遵照這個來做的。后來有一年是雞年,他從北京給我寄了張賀年片,上面畫了一只雞,兩個翅膀拿了個照相機,題詞“開機大吉”。又是一語雙關:既是雞年,我又是拿照相機的。藝術家對我的勉勵和祝賀,讓我感動,我也把他們的題詞作為自己攝影工作的座右銘。
另外,我在這些藝術家身上學到了很多東西。有些不但是耳濡目染,而且還親手教誨。像攝影家協會主席黃紹芬老師,是一位在攝影界德高望重的大師,我曾經參加由他擔任攝影總顧問的電視劇《灑向人間都是愛》拍攝劇照的工作,使我親身體驗到黃紹芬對待藝術的執著。記得有一場在孫中山故居的戲:孫中山逝世后宋慶齡(由白楊主演)披著孝服在窗前沉思,整場戲沒有一句臺詞,只能用鏡頭來表達宋慶齡內心的痛苦和種種復雜的感情,這對光線的要求很高。當時,黃老已經七八十歲了,他跑上跑下,對每一盞燈的光源,包括光線的位置、光的色溫以及光照度都作了非常仔細的研究,一而再再而三地調整,力求精益求精。他一會兒跑上去把燈光移過去一點,一會兒用紙壓一下,一會兒把光照度調整一下。我也知道,受經濟利益的驅動,一般拍電視劇都是采用短、平、快,但黃老卻說他要像拍電影一樣拍電視劇,并時常對我說攝影畫面中人物復雜的感情是通過光線的變化表現出來的。“燈光是塑造人物的重要手段”,不同的光線——側光、逆光、頂光,哪怕小小的眼神光,都能刻畫出人物的性格。他對攝影用光塑造人物的理念,使我終身受益匪淺。
記者:眼下,科學技術的飛速發展使得現代攝影手段不斷地擴展。業內似乎有這樣的傾向,傳統意義上的紀實攝影已經窮途末路,充分使用或利用現代科技手段營造虛擬畫面才是未來攝影的主流,您怎么看?
祖忠人:當今社會人人擁有相機,攝影已不像那個年代那樣神秘,另外,人們也面臨傳統膠卷工藝過渡到數碼先進技術這個劃時代的變革,全球最大的感光工業柯達公司也已經倒閉。但我認為,盡管在這個攝影大眾化、數字化的年代,仍然要重視對攝影藝術的研究和探討。數碼與膠卷盡管介質不同:一個是數字技術,一個是感光片工藝,但它們的前期手法是一樣的。曝光、光圈速度,攝影的構圖取舍、透視運用、影調變化等這些都是攝影藝術的基本要素。新的變革時期,對兩代人都提出了新的要求:對新一代年輕人來說,要牢固掌握攝影藝術的基本功;對我們這些用慣傳統膠卷的攝影人來說,要掌握新技術,學會用先進的電腦技術來完美先期拍攝中的不足,用后期電腦處理來提升攝影藝術。
攝影藝術本身也是在不斷地發展,從具象到抽象,表現手法日新月異。去年年底,我參觀了攝影家協會舉辦的《活力上海》攝影展,看了幾個年輕攝影家的作品,我感悟很深,一句話“我們落伍了”。那些年輕藝術家思想敏捷,能從不同的角度看事物,然后用各種藝術風格去表現,題材新,畫面新,這是我們我們應該向他們學習的。
記者:作為一名從事藝術攝影三四十年的藝術家,你對后來者有什么建議和忠告?
祖忠人:要學習老藝術家對藝術的執著,要扎扎實實把攝影技術和藝術的基本功打好。我看到很多年輕的攝影家又開始學習黑白膠卷的沖洗技術,去感受膠卷那個年代的氛圍,這樣的“補課”很有必要。攝影藝術總是隨時代發展而不斷前進的,我希望年輕的攝影藝術家們能拍出有創新性、有思想力度、有不同藝術樣式的攝影作品來,在新的時代中不斷探索,不斷完善,不斷走向更高的臺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