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數中國的讀者是先知道幾米的《向左走,向右走》《地下鐵》才知道了辛波絲卡,這位波蘭詩人,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這個曠世才女,人生亦寂寞如同繁花,初時熱鬧烘烘,終時花落人散兩闌珊。這樣的華麗,這樣的悲壯,讓世人不能逼視。
這位被稱為“詩壇的莫扎特”的辛波絲卡,一直以幽默口吻描述嚴肅主題與日常影像的辛波絲卡,必定銘刻在人類的歷史里,亙古不變。
她幾個月前剛剛去世,年時八十八歲。多年吸煙的她患上了肺癌,在克拉科夫于睡眠中故去。死的時候面目安詳,對她而言“疾病讓人純凈?!?/p>
即便是彌留之際,你也能在她的笑容和眼神里,發現一種自然,粗糙的優雅。非常真誠。這真誠的秉質因為稀少,所以很容易辨認。在她去世的前幾天,她依舊談論文學詩歌,談論她偏愛的電影,偏愛的貓,偏愛的華爾塔河沿岸的橡樹,偏愛的狄更斯勝過杜斯妥也夫斯基。她還高聲發表自己對人群的喜歡勝過對人類的愛。她依舊偏愛在手邊擺放針線,以備不時之需。她偏愛綠色,即使已是暮年。她偏愛例外。她甚至說自己偏愛及早離去。
是的,她灑脫地離去。然而歷史如同那高懸在樹枝上的秋千,蕩過來,又蕩過去,蕩過去,又蕩過來。千千萬萬個透明的精靈歡快地飛舞在沉滯的時間里,吸取著華露,掏空了人心。而她這位被稱為“詩壇的莫扎特”的辛波絲卡,一直以幽默口吻描述嚴肅主題與日常影像的辛波絲卡,必定銘刻在人類的歷史里,亙古不變。
她的彌留之際,浮現在眼簾的,也許是她的童年時代,父親拿著她寫的稚嫩的詩,輕聲朗讀的那個景象。童年的某些姿勢似乎有著永恒的回響。她為了讓父親露出歡顏,拼命地寫詩,寫詩。也許,人的童年就像是小村莊,可是無論你怎么走,你都走不出它的邊際,無論你遠行到何方。
她的一生與詩息息相關。她五歲就開始作兒童詩,她的父親是第一個熱心讀者。在她童年時的家庭生活中,談論得最多的就是讀書。她將那小腦袋里的一切用詩歌的形式表現出來。生活是單純而寂靜的??諝庵杏酗L中的清冷。她常常穿著洗舊的裙子,低著頭坐著寫詩,好像這樣似乎也歲月靜好,歲月一逝而去。
她漸漸地在詩歌里長大,成為寫詩少年,又考入大學繼續她的詩歌夢。時日漸長,她更加細膩地感知周身的一切,用詩歌將靈魂中的神秘、真實和奇幻都表現出來,記錄那些熱情、愛、幽默、溫柔、憤怒和痛。這些感情中最強烈的瞬間是既簡單又讓人無法抗拒,包含著某種力量。她從其中得到力量和領悟,傾注全心。
寫詩,這是不說話。是沉默。每一首詩都仿佛剛出世。獨特。因此通向舍棄的門永遠敞開。她在自己的孤獨中也是單身一人。永遠不可思議。永遠危險。是的,這是敢于出來喊叫所付的代價。但是她堅定地和自己對話。在和自己對話的過程中,詩歌逐漸顯現。有孤獨,也有快樂。審慎地將溫暖呈現,讓大家像看見緩慢流淌的河流,心里留下靜靜的喜悅。
那些年里,她寫了無數的詩。《一見鐘情》《呼喚雪人》《存活的理由》《自問集》《呼喚葉提》《一百個笑聲》《鹽》《只因為恩典》《橋上的人們》等等。她寫甲蟲、石頭、動物、植物、沙粒、天空;她寫安眠藥、履歷表、衣服;她寫電影、畫作、劇場;她寫戰爭、葬禮、色情文學、新聞報道;她也寫夢境、仇恨、定時炸彈、恐怖分子。她的筆下,一切皆存在,一切存在皆詩。
情緒在她的詩歌里,自由飄忽。她可以隨意地變換人稱,變換敘述的時間順序。相同的是一種強烈的張力,始終緊緊地繃在那里。無法松懈的思索與哲學。生活過的氣息和皮膚的觸覺,都在她的心底,在她的詩歌里。
終于,天道勤酬,詩歌為她贏來了名聲與愛情。她得到了諾貝爾文學獎,并且她收獲了自己的愛情。她一生結過二次婚,沒有生育兒女。也許人的一生注定會遇到兩個人,一個驚艷了時光,一個溫柔了歲月。她初戀的情人叫伍戴克,伍戴克藏書極為豐富,他們之間的結合不但給她以愛的滋養.同時也提供了豐富的精神的食糧。
可是當伍戴克深重地進入她的身體。她聽到自己的喉嚨里發出寂寞的聲音。像小小的水泡。在沉寂的海面上消失。好像在某個寂寞的清晨。他出現在無人的街邊。他的手心里突然滴落一顆露水。
她明白他們的愛情走到了終點。雖然他們的婚戀并未維持多久。她的官方解釋是“我喜歡的是男人的傲慢和自由,我一點也不喜歡男人作為傾聽者和安慰者的一面。我永遠不會責怪一個男人不圍著一個女人轉,我期待的是一個一往無前、不可接近的男人?!?/p>
其實真正的原因是兩人心智意趣靠不攏,夫妻之間隔得下一條寬闊銀河,卻沒有渡河的鵲橋。歲月清冷逼人,離散,已是必然。她及早抽身。她明晰這個道理——在不合腳的婚姻中,要抽身得快,這樣才不至于終身誤。因為大凡女子嫁得不如意,受的煎熬總是最深重,離開是最好的選擇。
可縱使初戀再不圓滿,那也是女人的第一次,難以忘懷。分手的那段時間,她走在無人的大街上,風刮得很大??吹阶约郝o目的,面無表情地走在路上。住在小旅館里,是一個陰暗狹小的房間。她用骯臟的被子蓋住自己。她聽到寂靜中一些屬于遠方的聲音。她在寒冷的星光下,鋪開香煙盒子,用鉛筆寫了零散的文字。
她用詩歌來表示自己心中的情感,來而對自己的離別之決絕——自己舔自己的傷口。那是心上的一個陰影,惟有等時間去照耀。她寫了《在孤獨的小星下》,這是最后一次涂抹。之后,她遇見了生命中第二個重要的男人。在平靜而祥和里,殷實而充足里,在物質和精神的盛宴都準備妥當的時候,她迎來第二段戀情。
她在詩歌里寫道:“我向舊日的戀人道歉,因為我對新人如同初戀。”如此使詩人傾慕的菲利波伊茲是—位自然科學家,后來成了小有名氣的小說家,同時他也是釣魚專家和愛養貓的男人。這個男人的聲音是沉郁的。在接受這個聲音的時候,敏銳的觸覺使她無需分析,就能感覺到里面深藏的靈魂。伉傾情探,他們經常—起垂釣了湖濱。生活嶄新溫暖,可是時日不長。在1990年.她不幸失去了她的菲利波伊茲。那是—個漆黑的冬夜,年屆七十七歲的菲利波伊茲在廣場散步時突然滑倒在地,不久便去世。
她不得不從自己對愛情的幻想中走出來。那段日子,她過得辛苦而尷尬。眼淚變得虛無。她發現了自己的孤獨,只是身體和靈魂的割裂,無從逃避。連四壁都是森然的靜靜的殺機。
她無法逾越失去菲利波伊茲的這個挫折,終日在思念里。她在《空樓里的貓》—詩里,借—只貓的眼睛,悲哀地詠嘆道:
死——
不要這樣對待一只貓,那貓將要到那里去,在這空空的樓層里。
從此之后,她寫道:“我從來不相信長久的東西,而擁有一幢房子是為了長久。我寧愿守著一個夢,而不去觸動它。我把房子當成一種德行。有時我到別人家做客,天晚了,他們把花園里的家具拿進來。這使我的心顫動,我想,也許有一天我也會這樣,與自己妥協,以平靜告終。”
或許在每個人生命的某處,總是有一個人會出現。也許肌膚相親。也許又彼此遺忘??墒菚r光的盡頭,留下往事。好像一道傷疤?;蛘呤菧厝帷;蛘呤翘弁??;蛘呤沁z留在身體深處的一滴眼淚。在生命的延續中輪回。
她終于帶著這深厚的相思離開人間,走向另一個世界里菲利波伊茲的懷抱。而世間的人們集體緬懷她,辛波絲卡。在她的詩歌里懷念她,懷念從前。寫詩,這是世間始終最為孤獨的一項工作。就像一個人站在黑暗的舞臺上,給自己設置的一束明亮光線。她由此看到自己。這便是一個偉大詩人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