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次見包遵信,還沒聊上幾句話,他就問我有沒有去見過孫長江。可見孫教授在80年代這批文化弄潮兒心目中的地位。我回答說不認識,也沒打算去見。老包似乎有點詫異,流露出對我的孤陋寡聞很不屑的眼光。他告訴我: 孫長江是《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一文的作者。有這一說,我對孫教授頓時肅然起敬。因為文章是用“本報特約評論員”的署名在《光明日報》公開發表的,所以我和大多數人一樣,并不知道作者是誰。老包還告訴我:孫長江曾在中央高級黨校理論研究室工作,是總書記胡耀邦的智囊,現在是首都師范大學哲學系教授。
從老包那里出來,我心急火燎地直奔孫長江的住處而去。身材魁梧的孫長江看上去像一個北方大漢,但說話時卻帶有濃重的福建口音。舉手投足間,與其說是個教授,倒更像個軍人。后來才知道他真當過兵,1949年正在讀高二的孫長江報名參軍,到福建永安剿匪。1952年,他從部隊被選調到中國人民大學歷史系深造。畢業后留校任教,主要從事中國哲學史的教學和研究,一度擔任著名哲學家馮友蘭的助手,協助馮老夫子編寫《中國哲學史》。“文革”結束后,胡耀邦出任中央高級黨校校長,將孫長江調到黨校。
雖然是初次見面,但他沒有任何客套。針對上海的文化發展戰略討論,不僅出了很多主意,也指出了許多操作上的潛在風險。快人快語,直抒己見,一派軍人作風。
第二年籌備會議時,我去北京再訪孫長江。古道心腸的孫長江,給我推薦了一長串名單,很多是我原先不熟悉、但又很關鍵的人物,如錢學森、趙復三、湯一介等等,并且親自幫我聯絡他們。臨別時還說:我會請兩個特殊人物來參加你們的會議,替你們助威。當我聽說這兩人分別是鄧樸方和胡德平時,還真有點將信將疑。不過,他真是神通廣大。我回上海幾天后,他就在電話里告訴我:“快把給胡德平的請柬寄過來,他已經答應與會。鄧樸方在時間上安排不過來,沒法來開會了,但答應把你們的想法和做法報告給老爺子(鄧小平)。”
5月,上海文化發展戰略研討會結束后,市委決定給中央上報一份相關的《匯報提綱》。起草文件的任務落到了我的頭上,可是我只寫過學術論文,從來沒有起草官式文件的經驗,有點不知所措。想到大家都說孫長江是此中老手、北京學者圈中的“智多星”,于是就懇請他留下來幫忙。孫長江很爽快地答應了。后來的他幾天幾乎是手把手地教我,既要表達創造性的新思路,又要用領導人熟悉的標準化語匯。如何達到兩者之間的完美結合,實在是一種高難度的語言技巧。在這方面,他可以說是我的啟蒙老師。
從此以后,我一直尊稱他為“長江老師”。只要去北京,我一定會去拜訪。他來上海,我們也總會相聚,天南地北地閑聊。長江老師見多識廣,思路清晰,記憶力又強,因此朋友圈中人都喜歡聽他分析時局,娓娓道出各種紛爭的來龍去脈。他不愧是中國哲學史的專家,熟諳儒學和道家之精髓,在入世出世間游刃有余。他關心政治,卻并不卷入政治。他思想自由、立場鮮明,卻總能躲過風風雨雨。
長江老師受到學術圈中朋友愛戴,不僅是因為他的智慧,也因為他對朋友有情有義。記得那年老包在家杜門不出,許多熟人避之惟恐不及。我去北京見到長江老師,他劈頭蓋腦就是一句話:“你去看過老包沒有?他現在很困難也很孤獨。”我答應去看,他馬上就起身打電話替我約時間,也許知道我倆之間曾有過節,怕我只是搪塞之詞吧。后來我再次去北京,約他和幾位師友喝酒聊天,他又提醒我別忘了叫上老包。其實,我知道,他和老包也并非深交摯友,只是同情老包的處境而已。
前些年,長江老師曾經中風,聽說是因為和朱維錚在一起暢飲所致。于是有一段時間被夫人管住,不準再喝酒。有一天,我登門拜訪,見他康復得很好,就問他還喝不喝酒,他痛快地說:“喝!”于是我們中午就喝了起來。他喝得興起說:“你見了朋友要轉告,說我孫長江又能喝酒了。不然這幾年都沒人給我送好酒啦。”因為孫夫人再三勸阻,我帶去的一瓶80年代的五糧液沒能喝完。長江老師把剩余的酒像寶貝一樣揣在懷里上了出租車。我看著他的背影,為他恢復健康而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