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2年的7月21日,北京下了一場雨。
在雨中,邱艷失去了丈夫丁志健,在二環(huán)路廣渠門橋下;王長興失去了姐姐王靜,在盧溝橋五里店的地下出租屋中;周齊軒失去了媽媽英子,在房山采石場的大坑里。
……截至7月24日,官方公布北京地區(qū)因暴雨死亡人數(shù)為37人
英子
7月21日下午,小周開車從河北保定出發(fā),前往北京房山區(qū)周口店鎮(zhèn)瓦井村參加表弟的婚禮,同乘的還有愛人英子和另一個表弟小磊。這是一段并不漫長的旅途,保定距離周口店100公里,車程一個多小時,下午5點,三人已經(jīng)抵達村口。
下午5點,是瓦井村村民張富春報警的時間,他記得21號早上9點開始下雨,斷斷續(xù)續(xù),下午4點時,越來越大。村長安利民則回憶,自己當時正帶著村大隊挨戶通知村民,瓦井村是在下午2點接到鎮(zhèn)上的通知,要求開會布置,3點,村委會決定先通知30戶危房村民注意安全。
水流涌到小周跟前時,他們還沒有下車,盡管并不強烈,但已明顯感覺到汽車失去控制,他趕緊帶著妻子和表弟跑下去,沒多久車子就被沖走了,水位漲得太快,水流太急,他們來不及逃到高處,只能抱緊路邊的大樹,以免被洪水帶走。
周口店鎮(zhèn)靠近山區(qū),雨勢剛變大,山上下來的雨水就漫過河灘,直接朝著村子涌過來。雨水漫過膝蓋的時候,張富春帶著家人上了房頂,陸續(xù)又有幾個村民跟了上去。5點多,整個村子被兩米多高的山洪浸泡。張富春看見汽車、樹木,卷進漩渦的人在水流中,他們大都是從上游村子被山洪沖下來的,他撥打報警電話,但對方只能讓他等待。安利民帶隊走到一半的時候,水勢就已經(jīng)失去了控制,他們只好站在高處,看著水流越來越急,能做的同樣是等待。
晚上10點多,雨勢開始慢慢變小,張富春放棄了求救,靜靜坐在屋頂,期盼著天亮。那時,小周已經(jīng)開始尋找自己的親人,他抱住大樹,僅僅堅持了幾分鐘,就第一個被沖走。瓦井村一片空曠低洼的采石場成了山洪暫時匯聚的地方之一,小周在采石場里撞上了一排木樁,他緊緊靠住,掙扎了5個小時,活了下來。
22號天亮,瓦井村已經(jīng)是一副洪水退去后的模樣,這里開始出現(xiàn)越來越多的生面孔,許多人開始順著水流尋找自己的家人父母、子女、叔侄。小周的二十多個家人,也在其中,他已經(jīng)找了一整夜,筋疲力盡,一無所獲。
小周的親人知道英子和小磊失蹤后,幾乎全家都從保定趕到了北京,采石場已經(jīng)變成了一片沼澤地,里面堆滿了樹枝、磚塊、碎石和變形的汽車。
他們從大樹的位置開始,順著水流的方向,幾乎翻開了每一塊磚頭和樹枝。22號早晨,小磊的尸體從泥里被翻了出來,一位村民說,當天還有幾具尸體被親人找了出來,大都是上游村子的。對于已經(jīng)確知小周和家人來說,英子仍然下落不明。
從北京中心區(qū)前往房山區(qū),交通仍然不便,積水阻礙了幾條主要的高速路,鄉(xiāng)鎮(zhèn)間的道路也大都要繞道而行。安利民說,周口店和附近幾個靠山的鎮(zhèn)子受災都很嚴重,但他現(xiàn)在什么也做不了,上面還沒有下來具體的通知和處理方案。
小周很早就報了警,公安局先讓他登記,然后做了筆錄,但采石場里依然看不到能夠挖開深土的任何設(shè)備。英子的父親找村民借了把鐮刀,準備刨開一個小泥坡。同一塊地方找了兩遍,他顯然已經(jīng)有些疲憊,只是輕輕地說了句“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如果這里再找不到,他們就準備去更遠的地方試試。
小周說,松手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英子再也活不了了,因為她一點也不懂水性。他現(xiàn)在誰也不怨,只恨自己不該帶妻子來,不該救不了她,不該連她的尸體也找不到。
采石場緊挨著馬路,相對低洼且平坦,第三天積水已經(jīng)差不多沒了,都是堆積的淤泥和沙子,還有沖倒的樹、推倒的墻、房屋的殘骸。
鄰村南韓繼村已經(jīng)確定3人遇難,南韓繼一位村民說,附近很多采石場將石渣倒進順山而下的河灘里,抬高了河床,或許是排水能力不足的原因之一。但是那天的雨確實太大,從來也沒有見過。
僵坐在倒塌的墻磚上,他嘗試提起妻子,手里的香煙燒到了盡頭,他只是盯著腳下的廢墟,一口也沒抽。沉默幾分鐘,終于,還是沒能擠出來一個字。7月23日,小周尋找英子的第三天。家人變得越來越沉默,只是機械地翻弄著每一寸遮蓋物,白天趕到瓦井,天黑回保定,第二天再回瓦井,沿著水流在采石場找了兩遍,英子依然下落不明。
當天,陸續(xù)又有一些人找到了親人的尸體。旁觀的村民說,兩天時間,一塊足球場大的采石場已經(jīng)翻出了十幾個遇難者,家屬自己把尸體帶走,不知道有沒有到什么地方登記姓名或者其他的信息。
天又要黑了,大家開始起身往回走,只有小周還坐著。落到人群最后面的時候,他終于開了口:“你問我和妻子說的最后一句話是什么,現(xiàn)在我想告訴你,她抱著大樹對我喊:我們要活下去,我們不能死,為了周齊軒,我們要活下去。我回答她:我不擔心自己,我擔心你。”
周齊軒是他們兩歲的女兒。
王靜
豐臺區(qū)盧溝橋五里店小區(qū)C區(qū)里16號樓1單元地下室的7家住戶從來沒有碰到這么嚴峻的局面。
21日周六,本是社區(qū)開展清潔日活動的時間,因為下雨,居委會主任李贏將垃圾清掃變成了準備沙包向各地下室運送,防范灌水。
“因為每年都會遇到這種情況,雨稍微大點,地下室就會進水。”李贏說。下午6點,暴雨持續(xù),小區(qū)各戶地下室告急。
這次的雨超越了以往的經(jīng)驗。以往多是廁所反水,很臭,但水不大,自己往外掏掏就好。而這次,“從墻縫滋,四面都進。”住003號房的王長興說。
王長興跟姐姐王靜同住。當晚王靜7點左右回家,姐弟倆開始往外潑水,不料水瞬間就沒過了胸口。“就這一兩分鐘時間,這水就直接把我們堵里邊,門就打不開了。”王長興說。
這時,007房的謝寶成在把貴重物品放到一樓鄰居家后,趕緊想再回去看看還有誰困在下面,可此時地下室基本被淹沒了。他們先幫王家姐弟開門——那時水漫得還不高,“還沒到電箱那”,“那個電箱快到頭頂高吧”。
緊接著,謝聽見002房12歲的小女孩媛媛(音)正在呼喊“救命”。媛媛家的門開不開,謝返回一樓,從103室的小陽臺下去,用右手擊碎了玻璃。他潛入室內(nèi)看見媛媛正在努力尋找呼吸的地方,然后游向媛媛,把她救了出來。“小媛媛被救出時特別平靜,還有點笑,說原來下這么大雨啊,我都不知道。”
媛媛的媽媽常女士趕回來的時候,女兒已經(jīng)脫險。她5點鐘曾打電話給獨自在家的孩子詢問情況,孩子說,水不深。她也就沒放在心上了。
“以前進水,就拿盆淘淘吧,從沒這樣。”常說。地下室是他們單位的周轉(zhuǎn)房,不收費,“湊合有個地方住就完了,畢竟不用掏錢”,一住就是這么多年。
等到李贏趕到16號樓時,水位早已漫過臺階,開始浸入一樓的走廊。他看到被救上來的媛媛,“但有居民說里面還有兩個人,我也不是很確定。我當時就立馬要下去看看到底還有沒有人。”但此時水位過高,居民攔住了他。
王靜姐弟倆還困在里面,他們正在往外跑。弟弟王長興讓姐姐先走,如果她走不動,自己可以在后面推一把。
003房距離樓梯口最近,出門拐彎是。王長興眼見著姐姐一出門就沒影了,趕緊追上去,立馬被電了回來。
“四肢發(fā)麻,針扎一樣疼,火燒似的。”他想著,姐姐肯定是被電暈了。
“我試了好多次,每次都是被電回來。”他害怕,頭腦也有些混沌。尚存的意志讓他退回到屋里。姐姐徹底找不到了。
屋里的水還在上升,留給王文興喘息的空間只有“一頭高”了。不會游泳的王長興被抵在靠近門一側(cè)的天花板,一塊墻皮很早以前就剝落了,那里正好有個小凹槽,他把頭放進去,腳踩在門上。在3個多小時等待救援或者死亡期間,他扒著門框,幾次試著把腳伸出門外試試水還有沒有電,未果。
這個使用面積35平米的房間另一側(cè)有通往地面的窗戶,雖然有鐵欄桿,雖然從地面上看過去像鴿子籠一樣憋屈,卻是此時王長興全部的希望所在。
從一開始發(fā)生緊急狀況,鄰居們就已經(jīng)在撥打119求援了。
“119接到電話沒多久就給我們打電話說‘抱歉,我們堵在路上了’。等到了小區(qū)內(nèi)部。小區(qū)主干道因停在路兩旁的車變得狹窄,消防車根本過不來。”李贏說,“我聽說還沒油了,半路加了油才過來的。到了這邊沒法過,他們把水泵抬到16號樓門口。等到真正開始抽水已經(jīng)快11點了。”
20分鐘之后,水位下降到胸口,王長興已經(jīng)有大概一米的空間喘息了。消防隊開始實施地下室救援。消防員剛要下水,王長興大喊:“不要過來,水里有電。”在物業(yè)公司切斷整棟16號樓的電閘后,消防員從樓梯下到地下室,潛入房間,背出王長興。
他是這棟樓里最后出來的人。出來時,他右后腦勺還沾著白灰,看到“姐姐已經(jīng)在外邊躺著了”。
33歲的王靜在一家影印公司上班,推銷的產(chǎn)品是往杯子上影印照片。她2000年從山東老家來到北京。“她說北京有發(fā)展前途學這個學那個,挺好。”王靜的媽媽說。王靜上完初中就輟學,因為家里拿不出50塊錢學費。
2000年她跟丈夫滕長峰住在五里店的平房,2006年平房拆了,他們就搬進地下室。最開始月租400,現(xiàn)在已經(jīng)漲到800,每月5號繳租,晚些時日房東就來催債。
滕長峰不喜歡地下室(他現(xiàn)在住在單位提供的石景山的住處),在他看來,兒子因為在地下室長時間居住而得了銀屑病。在北京看不起病,幼兒園也貴,就送回老家。滕曾跟王靜說過,要不咱們都回老家吧?王靜不樂意,“機會多要在北京”,“你回家,我不回家。”滕沒辦法,說“你留我也留吧”,“咱們攢點錢,搬出地下室。”他們的共同夢想就是“發(fā)展好了以后,(把兒子接過來)肯定是一家人團聚好。”
夫妻倆在小區(qū)開過送水站,也做過刀削面,鄰里口碑很好,卻始終不賺錢。孩子出生后,兩人各自找了份工,月薪合計三千多。
兒子送回老家后,王靜“不適應啊,她拼了命地掙錢”,想把兒子接回來。出事前一周,還給兒子寄了字典和自行車。
兩年前,王靜的媽媽來過這個住處,住了四十多天,感覺“在這里心里不痛快。我們在家里住平房,空氣好。她那進去就得拉電燈,走廊黑咕隆咚的”,“憋著難受”,就問女兒:“你覺得在這里怎么樣?”
“她說,她感覺很好。她說,北京有發(fā)展前途,不想回去。她說,舍不得這個地方。”
丁志健
21日晚上8點半左右,51歲的廣渠門橋附近居民董先生帶著10歲的孩子出門,“想要去看護城河的情況”。
董先生一直生活在廣渠門橋附近,下雨時他經(jīng)常會到護城河看看。
“(這里)多少年經(jīng)常積水,就在橋旁邊的泵站似乎都沒什么作用。”董先生說。根據(jù)現(xiàn)場觀察,下雨時,至少三條馬路上的雨水向此匯集,了解當?shù)氐貏莸木W(wǎng)友評價,“廣渠門鐵路橋下主路如果積水就是北京的海溝。”(海溝是位于海洋中的兩壁較陡的、狹長的、水深大于5000米的溝槽。)
這天,海溝發(fā)威了。董看到離廣渠橋約兩百多米(目測)的紅綠燈下聚集了百八十名來自周邊的居民、七八名消防人員和4名排水工人,他想要走過去看情況時被一個年輕的排水工人拉住了。水流太急,水深,而且持續(xù)不斷地往橋下灌。當時橋下有兩輛車,一輛黑色SUV,另外一輛是小吊車。排水工人告訴他,SUV里有人。董一聽,反復問了幾次:“有人怎么不去救呢?”無人回答。
當時網(wǎng)友“琰琰的快樂生活”的丈夫在現(xiàn)場,據(jù)他說,“有陣子雨不是稍微小了點嗎,有幾輛車開始要過那個地道橋,他是那幾輛車的最后一輛,后續(xù)的車輛要過時,雨大水深了,不敢走了。據(jù)說,他貌似還下車看過水深,但是后來又回車里了。再然后,看到有人從那幾輛被淹的車里出來上岸了。具體他那輛車怎么樣,大家沒人死盯著一輛車看……”
車中男子名叫丁志健,34歲,兒童讀物《阿阿熊》的編輯部主任。在7點半左右,他就打電話給妻子邱艷求救。
“丈夫讓我代為報警。”丁妻回憶,丈夫說他被困在廣渠門橋下的積水中,外面水壓太大,他打不開車門,打電話報警總是占線。丁的媽媽當時正在家照看3歲的孩子。她回憶說:“(丁志健)打了3個電話,第三個電話打來的時候他就說‘你快點來,我已經(jīng)沒有氧氣了’。”
據(jù)丁的同事劉先生說:“他是很機靈的一個人,身體素質(zhì)也好,腦子也活,那天開著個吉普,就認為自己能過去,所以后面人全停住了,全沒事了,等到他車熄了火想出來的時候,那雨水太大,他就出不來了。”“妻子到了之后,拼命地打電話,打通了之后又在岸上拼命地喊,拼命地求旁邊的人下去救人。也有路人下去了,游到半道又回來了,不行。”
據(jù)《新京報》報道,警方19時34分接到報警,“救援人員緊急到場,因積水面積過大、水位太深,到場后他們一直在偵查情況。”
等董先生送完孩子再回到現(xiàn)場時,已經(jīng)9點多鐘,他還沒有看見具體的救援行動。本來地勢高低起伏的廣渠橋主路當時已經(jīng)平了,“像湖一樣”。雨依然在下,但是已經(jīng)不大。
10點多,水退到能看見車頂?shù)臅r候,消防人員開始救援,套上游泳圈拿著繩索過去的。紅綠燈位置也拉上了警戒線。然后董先生跟消防隊員和其他幾十名在場的子一起用繩索把車拖了出來。董站在人群前面,他看到丁先生平躺在座位,臉朝上,一只腳搭在方向盤上,人很瘦,“感覺他已經(jīng)死亡。”消防人員砸開了后窗玻璃,抬出人的時候已經(jīng)是22點31分。
午夜接到電話趕到醫(yī)院的劉先生,看到丁“腦袋撞破了”,“我想他在最后幾分鐘做過拼命逃生的舉動吧。”
丁家已經(jīng)聘請了律師,討論后續(xù)問題。
房山瓦井村在22日時,還“像個廢墟”。 23號的時候村口大路已經(jīng)被清理過,但采石場老板說,他那里還沒有人來負責,只有村民自己來打撈尸體——對于親人,他們能做的也只是找回尸體了。
王靜的丈夫要求小區(qū)管理部門賠償200萬的損失。
3位逝者的幼子都失去了至親。
7月23日這天,一位6歲的網(wǎng)友“鐵頭”聽說了丁志健叔叔的事情,寫了一首詩:
我愛爸爸
——送給沒見過面的丁志健叔叔
我問爸爸/如果你被一場大雨淹死/我該對你說些什么話
爸爸沒有回答/眼睛里面掛著淚花
如果我是丁叔叔的孩子/我要對他說很多心里話
爸爸你何時回家/與我一起玩耍/爸爸你何時回家/與我一起踢球說話/爸爸你何時回家/與我一起講笑話/爸爸如果你是湖南人/請你給我做一個小炒肉/一定記住少放辣/如果你是江蘇人/我只有一個要求/還是少放辣
爸爸我愛你/請你趕快回家/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