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霄山脈的鳥之殤

飛得過這個山頭，飛不過那個山頭，它們難以安全抵達那遙遠而溫暖的歸宿。因為在這里等著它們的有火槍、鳥銃、竹竿、大網，以及隨之而來的死亡。

這是一場持久而殘忍的屠殺——為了一場饕餮之欲，生生割裂了那生動的、帶著美好歸途希望的飛翔弧線。

全球每年有數十億只候鳥進行洲際遷徙，8條遷徙路線中有3條經過中國。每年的4-5月、8-10月是候鳥遷徙的季節，成群結隊的候鳥從西伯利亞、內蒙古草原、華北平原等地起飛，經東、中、西三路分別飛往中國南部地區越冬。

地處中部地區的湖南、江西等地形成了極窄的遷徙通道，東為羅霄山脈，西為雪峰山脈和武陵山脈，成為從中部路線南遷候鳥必經的“千年鳥道”。

9月至10月底，攝影師李鋒和他的兩名同伴先后8次，在桂東縣羅霄山脈“最危險、最惡劣的殺戮現場”堅守，直擊了候鳥遷徙道路上的殺戮。由此而制作的紀錄片《鳥之殤，千年鳥道上的大屠殺》在網上引起關注，10月16日掛上網，不到一天，僅優酷網上的點擊量就超過了15萬次。

洞庭湖以南，途經湖南省的候鳥有多少可安全遷徙？

翻越南嶺前，沖破重重捕殺的候鳥們究竟還剩幾何？

多年來無數次的報道，也從未改變這里的殺戮現狀。

為鳥類祈禱，也是在為人類祈禱。

當地習俗中，斷奶第一天孩子吃的第一頓飯，必吃鳥肉

桂東縣城是湖南省最高的縣治，海拔824米。

桂東縣和炎陵縣交界羅霄山脈，也是湖南和江西交界處。山脈中的山頭海拔最高處，超過2000米，入秋以后，山風很大，上山穿上羽絨服也不為過。山上空氣清新，綠色的蛇就在身邊爬過，天氣好的時候，一到晚上抬頭滿眼是星。

羅霄山脈中段的三座大山基本確定了桂東的地貌形態。南風面、齊云山、八面山，分居北、南、西南，在桂東（南風面屬江西）呈三足式鼎立。三山環繞間，800-1200米的低山高丘密布。在縣域東沿與江西省遂川、上猶兩縣相界的寒口、增口之間，有天然隘口，是候鳥遷徙的通道。

谷雨時節，數以億計的候鳥在湖南省桂東縣八面山、齊云山等地覓食補充后，集群經過湖南桂東的鳥嶺等地，飛往北方避暑。秋分時，它們再途經湖南桂東的鳥嶺，在八面山、齊云山等地停留補充食物后，飛往南方避寒。年復一年，這條遷徙之路因此被稱為“千年鳥道”。

這本是一條穿越饑寒，重尋溫暖的路?，F在，這條路已成為無數鳥類的不歸路。因為在這里，等候它們的，有火槍、鳥銃、竹竿和大網，還有死亡。

桂東、炎陵下屬幾個鄉鎮，捕鳥之風盛行，山頭捕鳥一事童叟皆知。在捕鳥之前，甚至會有祈禱儀式，祈求今年能夠“收獲”更多。

儀式結束后，捕鳥人舊時會在山頭焚燒柴火、輪胎，燃起熊熊大火，照亮山谷，鳥兒尋光擇路，捕鳥不費吹灰之力。如今科技發展，他們使用的是射程更遠的LED燈。

陰雨和霧霾是捕鳥絕佳的天氣。9月20日，在這樣的天氣里，開車進山，打開車燈，也幾乎看不見眼前的路，還需要強光手電輔助。第一次進山，偽裝成“打鳥人”。

“但是，由于我們沒帶大燈，也沒有火槍，陌生的面孔引起了捕鳥人的警覺，只能在300米外，目擊這場屠殺，”李鋒說。

凌晨，有霾。燈光從無數山頭亮起，束束藍光直射入天。沒有哪一個明星的舞臺，有這樣攝魂的燈光。

捕鳥人坐等鳥來。他們在山頭挖洞，洞口覆蓋植被，洞內遮風避雨。據說在山頭想要擁有這樣的洞口，需要給山頭主人交“使用費”。

鳥兒循光而至，所有山頭的捕鳥人，都在暗處扛起了鳥銃?！芭椋　薄芭?！”“砰！砰！”槍聲從各個山頭響起。

遷徙的鳥兒，飛得過這個山頭，也飛不過那個山頭。

10月9日，添置了紅外攝影器材，再次進山。偽裝成“收鳥人”提著蛇皮袋游走在各個山頭。這一次，屠殺就在眼前。

捕鳥人成群，分工有序——有人負責打大燈，吸引鳥類；有人負責開槍；有人負責在開槍后，打著小燈撿拾被打中的鳥。

來這里打鳥的有三類人：一種是土著村民，他們上山打鳥只是為了改善伙食，他們一般拿著手電筒，設備很差。

第二種是職業團伙，他們會霸占一個山頭，設備非常專業，打的鳥全部用來賣的，甚至形成一條龍產業鏈；其中有一部分甚至從北到南跟著遷徙的候鳥一路捕殺。

還有一種是拿著獵槍過來尋樂子的。我們拍攝時經常見到掛著廣東、江西等地牌照的豪車，他們帶著美女和啤酒，提起鳥槍，聊天，甚至唱歌，等待鳥兒飛近，撐個雨傘來體驗打獵的“貴族”生活。他們完全把打鳥這種行為娛樂化了，非常可怕。

有一群鳥飛來！

一槍，兩槍，三槍……

應聲落地的鳥兒在地上掙扎。

哀鴻陣陣。

有捕鳥人告訴李鋒，10月3日這天，有一群人，打到的鳥，重量超過1噸。

在捕鳥最嚴重的山頭底下，林業部門設有檢測站。但李鋒等人在數天內觀察了很多次，從未見到站內有工作人員。

每次臨走時，李鋒等人故意暴露攝影器材之后，捕鳥的山頭就會立刻變得很安靜?？煽匆娝麄冞h走過后，山頭又會變得熱鬧起來。

值得一題的是，在桂東縣的集貿市場，鳥類的買賣類似于公開的。幾次的暗地拍攝，幾十人在銷售，叫賣的鳥中，有灰鷺、山鷹甚至是天鵝。在當地所有的小飯館里，幾乎每家飯館都有鳥類出售，就算沒有，只需一通電話也會有人立馬送來。從幾十塊到幾百塊，判斷鳥類價格的標準，是按照國家保護動物級別和脖子長短來定價——保護級別高，價錢就高；脖子長的鳥，很腥，短脖鳥肉似家禽，貴許多。

對于許多鳥兒來說，前一夜沒有被一槍斃命，或許只是更痛苦旅程的開始——在第二日會被當地人拔毛，活鳥被一根一根拔掉羽毛。這種近似凌遲的處理方式，只是源自當地的另一個“傳說”——活鳥的血，大補。

村民說，當地習俗中，斷奶第一天孩子吃的第一頓飯，必吃鳥肉。

據說禽流感盛行那一大段時間，沒有人吃鳥。

竹竿撐起的網兜一張接著一張，網兜后面是鳥堂，人就躲在那里面。接二連三的松火堆把整個山頭都映紅了——《打鳥》

9月26日，縣城東南向24公里的“千年鳥道”，增口鄉金蘭村鐵山，大霧厚重。沿山脊搖搖晃晃上行，強勁的西南風讓人不辨東西。增口鄉黨委書記郭小誠伸出右手，指向東方，說：“這邊是江西?！泵悦?，不只是霧霾。只有山頂廢棄的石頭壘砌的“鳥堂”，開口向西，明確地表示，在候鳥遷徙的時節，這里多東北風。

郭小誠第一次到鐵山，是1981年，他才14歲。至今他還記得，當時班上的一位胡姓同學寫了一篇題為《打鳥》的游記作文，被老師當作范文在課堂上誦讀。出于好奇，郭隨同學來到鐵山?！爸窀蛽纹鸬木W兜一張接著一張，網兜后面是鳥堂，人就躲在那里面。接二連三的松火堆把整個山頭都映紅了”。

在那個年代，從增口鄉鐵山至寒口鄉鳥嶺（北）間，寬約30公里（向西南延伸，長約40公里）的鳥類遷徙通道里，“這樣的山頭非常多”。大約在明清時期，政府還為有鳥堂的村民頒發“鳥堂契”，“類似于房契、地契”。上山打鳥前，過去講究祭天。“活祭甚至要殺小孩的”。1980年代中期，有部捕鳥宣傳片——《洪湖獵鴨》廣為流布。至今，郭還能記得那個“現在想來有點慘”的片尾：一排人挑著打到的野鴨，映著夕陽，凱旋而歸。

“過去那是光榮的事情”。60歲的李本春經歷過那個時代。說自己五分鐘就能出省的李，38歲那年挑著鋪蓋卷，步行4小時從增口來到鐵山。開始時種杉樹，1991年開始造厚樸（樹皮可以入藥）林。現在的“鐵山”已林木滿布。其中就有李種植的近7000畝厚樸林，“大部分是公家的，有500畝是自己的”?？可匠陨?，李認為這才是個穩固的事情。幾年前，李索性帶著家人住到了山上。

“近年感覺相對少了些，可能是風向變了”，在李的印象中，過境候鳥最多的是在1990年代中期。以鷺類居多，還有“水鴨”。入冬，候鳥從江西遂川縣、上猶縣進入湖南后，沿山脊南飛，經汝城，翻越南嶺后進入到兩廣地區。秋季過境從7月中旬開始，直到9、10月。

2010年9月底，桂東縣電視臺圖文頻道開始播報由縣森林公安局和林業局聯合下發的“禁捕”通告，“從5月到10月，一天24小時滾動播出”。

在林業局最新整理的“護鳥行動情況匯總”中，有這樣的記述：“今年以來，縣候鳥保護監測領導小組已開展多次集中統一行動。對我縣的寒口鳥嶺、增口上鐵山、新坊猴子嶺、黃洞青竹、四都大坳、眼珠子界等候鳥遷徙必經的山場，進行清理行動。共行政拘留9人，收繳鳥銃14支，摧毀捕鳥場地設施16處、照明電瓶及排燈5套，遣散圍觀違法分子及圍觀群眾200余人……共收繳候鳥死體300余羽，活體30余羽。”

羅霄山

羅霄山脈，湖南、江西兩省邊界山地的總稱，包括武功山、萬洋山、諸廣山等。除個別山嶺海拔達1500～2000米外，大部分為1000米上下。山地間夾有長條形斷陷盆地，堆積有紅色巖層。經后期地殼變動，斷陷盆地抬升，河流切入紅色巖層之中，形成丘陵。森林覆蓋率較大，以馬尾松、杉、毛竹為主。經濟林為油茶、油桐、漆樹等。羅霄山原本是候鳥遷徙的路徑之一。2012年10月，羅霄山因為候鳥獵殺事件引起了各界關注。

地形地貌

羅霄山，于醴陵-攸縣和茶陵-永新及萍鄉、蓮花等盆地之間，長約150多公里，寬達30～45公里，邊境制高點1405米，主峰金項在江西省境內，海拔1918米。由于受“多”字型構造控制，表現為嶺谷相間，鑲嵌斜列。武功山主要由上古生界及中生界地層和印支-燕山期巖漿巖所組成，呈北東向隆起。萬洋山和諸廣山主要由燕山期巖體及古生代地層組成南北向隆起帶，巖體長200公里，寬50～60公里，為隆起帶的主要組成部分；地貌上表現為層巒疊嶂，山嶺高大。萬洋山區的南風面海拔2120米，八面山主峰石牛仙2042米，諸廣山的齊云峰2061米。

山區氣候溫暖濕潤，生長松、杉、楠、樟、毛竹等常綠針葉、闊葉樹種，有大量熱帶區系植物分布，如炎陵縣低山溝谷有紅勾栲、蕈樹、光葉白蘭，汝城有桃金娘、百日青、鳳凰楠、廣東厚皮香、白桂木、羅浮栲等。萬洋山中的桃源洞尚保存面積約3400公頃的天然常綠針闊葉林區。八面山有杜仲、福建柏、銀杏、銀杉、紅皮紫莖、銀鵲樹、南方鐵杉、紅豆杉等珍稀樹種。林區棲息短尾猴、水鹿、林麝、華南虎、金錢豹等野生珍貴動物。

由于山區經多期構造運動和巖漿活動，形成了豐富的礦產資源。著名的有汝城白云仙、茶陵鄧阜仙、桂東川口等地的鎢礦，茶陵潞水的磁鐵礦，茶（陵）醴（陵）煤田與資（興）汝（城）煤田。羅霄山地水能蘊藏豐富，其間埡口有溝通鄰省之便。羅霄山脈中段，包括江西的井岡山、寧岡、永新、遂川、蓮花和湖南的茶陵、炎陵縣等縣的相鄰山區，是土地革命時期紅色政權的根據地，迄今仍保存有許多革命遺址和文物。

候鳥航線

湖南師范大學脊椎動物學教授鄧學建描述，傳統的打鳥地方，地形有其相似性。 即在候鳥遷徙通道上，一條南北向的峽谷有山峰阻擋，那這座攔路的山峰就是打鳥地。這與候鳥在遷徙途中，慣于利用山谷間的上升氣流的習性有關。有點類似于人類所修的道路，“不繞多余的彎子”。

而候鳥在遷徙過程中以地形，尤其是以山脈為遷徙坐標的習性，又決定了湖南省洞庭湖以南，西邊的武陵山脈、雪峰山脈和東邊的羅霄山脈，成為來自內蒙古、華北平原甚至是西伯利亞候鳥的遷徙線路。

但這只是大體描述，并不意味著除了這兩條線路，湘中以南就沒有其他遷徙線路了。具體走什么線路，取決于種類的差別，也受制于家族基因。同時受途經地的生境、氣候，甚至是路上同類的影響。比如，同在四水流域繁殖的候鳥，靠近山脈的可能一開始就沿山脊做窄面遷徙，而其他地方的可能先做寬面遷徙到南嶺，之后再做窄面遷徙翻越南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