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被朔風虐待著
滿目凄涼的十一月呵
衰老的十一月
田野是一天比一天冷落了
村莊孤單地兀立著
以土撥鼠般暗淡的目光
驚慌地注視
那恣情虐待它的朔風
朔風,伸直喉嚨怒號著
從野際滾動過來又向山凹呼嘯而去
田野
與村莊相依為命的田野呵
如同一個生育過多的婦人般
顏容枯槁了
失色的草葉四處飄零
龜裂的畎畝
連一絲最后的綠意也匿跡了
朔風暴戾地尖叫著
繪聲繪影地
代田野歌出了
萬古以來的
訴說不盡的苦難
而漠漠的黃塵
旋卷成巨柱
如同涌起的暗云
拖曳著索索發抖的村莊
像是要拔腳奔逃的村莊呵
披頭散發而蒼白、失神
朔風虐待著村莊
凜冽的朔風
刺人肌骨的朔風呵
如此不留情地對村莊拳打腳踢
農人們緊閉了門窗
薄而破舊的門板后頂著石墩
沒有窗欞的窗洞塞著破敗的斗笠和蓑衣
想要抵拒那
卷土而來的風暴
叢樹的最后一片綠葉
也被摘盡了
打谷場
像被削去皮的干果
裸露出皺縮的肉身
籬笆傾倒了
壓蓋在菜葉上
被嚴霜欺迫的菜葉
被蟲類嚙食得滿身傷痕的菜葉呵
夾雜在籬邊的亂草之中
已經很難分辨得出了
而那些枯草又都這樣雜亂
有如失去修飾的興致的老人們
絞結在一起的胡須
標志著他們的衰老和絕望
屋后的池沼——那淚水汪汪的
婦女們的求助的眼睛呵
從池邊的老烏桕樹
無葉的枝椏的交錯里
向冥杳的遠方的不測的風云窺探
而朔風咆哮著
從萬里外的沙漠
挾帶著
蔽天的沙礫
氣勢洶洶地
向村莊撲來
村莊顯得更為凄涼了
如同奴仆忍受主人任性的毒打
連啼泣也不敢出聲
抽抽噎噎地
從門縫、窗隙
送出斷斷續續的嗚咽
讓朔風揪住它的頭發似的
掀開屋頂發里的稻草
并像撕扯著衣裳般
把那用破木箱和火油筒釘成的屋檐
遠遠地拉了出去
孤單的村莊呵
無依無靠的村莊呵
四面都是荒涼的山野
四面都包圍著盛怒的朔風
在寒冷中熬煎著的村莊呵
痙攣地顫抖著的村莊呵
像雪天里凍僵了雙翅的鳥雀
棲止在單瘦的枝椏上
向著漫天的風雪
尋找失散的慈母
吱吱啞啞地,哀訴著
這嚴冬和饑餓,這朔風帶來的不幸呵
蕭條的十一月,肅殺的十一月呵
朔風虐待著村莊……
可是,宿營在這冷寂的孤村里
沉睡的我,卻夢見了
十一月屹立著
在我們戰斗的日程里
開辟了新的歷程
而朔風也被我們馴服
成為我們的一支號角
那響徹天地的號音
片刻不停地
以粗獷的吶喊
呼喚著所有不幸的村莊
呼喚著戰斗的暴風雨
那洪大的聲音
由于加入了清脆的槍聲和子彈的悠長叫嘯
忽然間
變成了最悲壯的交響樂
路 斃
結束了苦難的旅程
一個受傷的兵士倒斃在原野里了
北風已吹干他的尸體
他仰臥著
面徒然地朝向天空
再也不能感受
時間的運行,是怎樣地
以晝夜的交替
披示給萬物了
他那長久未剃的亂發
凝聚著昨夜的霜花
梯形的肋骨袒裸在寒冷里
被風吹向一邊的破舊的軍帽
破爛、潮濕得像剛才被野獸踐踏過一般
在他那灰白的嘴唇裂開的地方
露出他的沒有合攏的、姜黃的牙齒
好像仍舊是活的,仍舊
有許多話需要說出來……
什么都沒有了,什么都顯現出無常
在這里,和他在一起的
只有過去,空虛,拋棄
寂滅,和黑色的凋零……
和飄引到悠遠的空中去的
家鄉的懷念
和永遠不會醒來的
那解放的渴望所造成的
沉重的悲哀……
什么都沒有了,什么都離開他了
在這里,和他在一起的
只有風,昆蟲,磷火
和彌漫在原野上的
暗藍的雨霧了
成為一個消沒了的生命
和一個存在著的死亡
結束了痛苦的喘息
他倒斃在空漠的原野上
貪饞的原野呵
就要把他一口吞咽下去……
——明年春天
代替盛開在戰壕邊上的
血色的杜鵑
他那沒有完成的夢
將在他鄉的水田里
綻放出無數
最初的
潔白的稻花來……
陌生的女客
夜晚,在星空底下
果園旁的守夜人
都看到有一個女人的背影
從蒿草叢里的野墓
突然出現
每天夜晚都能夠看見她
這個陌生的女人
永遠不讓人們看到她的面貌
她總是背向果園站著
孤獨地望著遠方
隱隱約約地,人們只能看見
她用一塊不曾打濕的手帕
默默地揩著眼淚的背影
和那只拿著手帕的消瘦的手腕
和手指上長長的、發亮的指甲
星光下,可以看到
她的衣服已經破爛
螞蟻在那上面咬出許多破洞
大紅褲筒上的寶藍卷邊
已經斷了,脫落了許多
她睡的那只棺材
一定是早已朽壞了
當她出現在地面上的時候
膽大的人可以聽見
她不耐煩地抖掉身上的泥土
的聲音
可誰也說不出
她是怎樣地突然出現的
她總是那么悄悄地又那么敏捷地
突然一下子就出現了
然后,總是那么長久地,長久地
站在那里,凝望著
用那不可知的,人們無法猜測的心情
凝望著遠方,思念著,盼望不可知的什么
每當她突然移動身體
躲在草地上偷看她的人們
就會害怕得連氣也不敢出
擔心這種無意義的好奇心
這種粗魯的窺視
會擾亂她的孤獨,妨礙她的冥想
被激怒的她
會瞪起空洞的眼睛
輕飄飄地走過來,從她那
沒有舌頭的嘴里,吐出責備的煙霧
因為,在晶瑩明亮的星空下
在薄明的夜霧里,山野里的
冥想的夜
是很美的呵
鹽的甜味
——懷一位前輩
也許痛苦真能給人解脫
此刻,你盡情地享受
這長時間的抽噎帶來的暈眩吧
潸潸的熱淚是濕淋淋的、暖烘烘的呢
脹痛了的眼睛給燒灼的雙頰帶來的
這暖烘烘的淚水,且慢用笨拙的手掌去揩
滂沱的熱淚流過嗚咽的唇邊時
你,嘗過了嗎?那是咸的,飽含著生命的鹽味的
從淚腺里流出來的淚水,是無色的血液
和從血管里流出的鮮紅的血液一樣
過多地失去鹽分,就會失血
和流血一樣,流淚也是生命的重大支付
流血的傷口會感到刺心的劇痛
靈魂的傷口——眼睛,卻只會感到麻痹
在一陣號啕大哭和長時間無聲飲泣的交替里
哀傷中的神思恍惚會教你鎮定下來
體味著悲哀,體味著痛苦之中最痛苦的
生和死的隔絕帶來的憾恨
你,嘗到了嗎?生命的鹽里
卻有著甜味呢:甜的醒悟和甜的理解
—朵火焰
——呈孟克
一朵火焰,有柔和的光
恬靜的、越看越親切的光
并不搖晃,并不閃爍
可以長久注視的光
一朵火焰,水晶球般迷人
平滑的棱面里,火花在熔化、沉淀
凝煉成半透明的液汁
輕微的顫動里,映現著一個世界
一朵火焰,緩緩地散布光芒
幽靜的光波悠悠潺湲
隱隱約約的聲波
伴奏著火焰難以抑制的擴散
一朵火焰,把我的全身包裹
溫軟的、細膩的光芒
絲絲縷縷地把我纏繞
知道我有一顆幼小的、稚嫩的心
一朵火焰,靠近我,把我的心照亮
每一道光的跳動都掩映在我的心上
每一道光的流蕩都折射在我的心上
和著每一次增強后的減弱,微暗后的復明
一朵火焰,平凡的圣跡
在它的每一個斜面和尖端上
在所有的金紅的霧靄和陰翳里
殉教者般地發光,但不耀眼,也不刺目
小牛犢
這里聞聞一下
又往那里跑去了
你忙些什么呢
你這小傻瓜?
當你還沒有長大
你是美麗而可愛的
小小的四蹄和小鹿一樣玲瓏
初生的皮毛
絹緞般平滑、水波般發光
沒有長過角的頭部
像小孩子的
沒有皺紋的前額
到你已經長大了
到你已經長出角了
你知道嗎——
你將有很繁重的工作?
性情暴躁的農人
由于悲憤,由于對生活的無奈何
將會像鞭打自己的愛子般
把細韌的柳鞭揮起
抽到你拖著笨鈍的犁鏵的
肥大的背上……
之后,命定中的事
也終于來臨了
會有一個孔武有力的屠夫
從你背后,猝不及防地
把大的、鐵硬的杵錘
朝你的囟門
敲去……
饕餮者流
將用細巧的牙簽
悠閑地挑剔著、從齒縫里
挖出你那曾經釀造過
辛酸的汗的
肉的纖維……
搬運夫的肩上
將扛起用竹竿挑著的
你那被剝下來的皮
那帶有污血和泥漿的標記的
就像軍士扛著他們的大旗
偃息的旗,受傷的旗
沉重的旗,連風也不能掀動……
隨著被委棄的骨
你將把你的整個的靈魂
(那是刀所不能割,手所不能剝的)
化入到你所鐘愛的土地里去……
家
——給一個在動亂中失掉家的人
小小的蝸牛
帶著他小小的家
世界是這樣廣大
而他沒占有一寸土地
除了這小小的家
他再也沒有別的什么——
這小小的家
他自己的血肉的一部分
像他自己那樣地小,那樣地輕微
那樣地容易受到攻擊
這小小的家,誰知道
哪一天會遭到毀滅……
果然,殘暴者出于一時高興
一時高興而異想天開
或許僅僅為了消遣,下了毒手
小小的蝸牛的家成了碎片
凄涼地,瑟縮著
在天光里,裸露著他那軟弱的身體
滿身布滿傷痕,茫然地蹣跚著
這垂危的流浪者,真正一無所有了
一顆沙子也能夠傷害他
一片草葉對他也太鋒利
這一道道堆疊起來的傷痕,難道
就不能給他多少增添一點自衛的力量
人們常說,家是一個沉重的負擔
如今,他該感到輕快了吧
誰知道呢?可能,習慣于輕快
并不比習慣于沉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