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花市,見紅蘿卜種在花盆里
它應該是瓷實的白,而不是虛浮的、閃著釉光的暗紅
它應該長在外婆的菜園里,被雪覆蓋
一半埋在經冬的土里,一半,敞在春風里
它不該委身如此狹隘的容器
看它的根須,已從盆底的小孔中嘆氣
它卑微的存在,應由厚重的泥土支撐
如果愿意,可以像水仙花一樣
清供在案頭,但它憨頭憨腦,不宜把玩
但我仍固執地假想,這是我出生地的泥土和同伴
就像我以為,我沒有目睹外婆的葬禮
也沒能在她最后的病榻前奉過半杯茶水
我就有理由相信,她還穿梭在我童年的小菜園
一塊蜂蜜的儲存方式
原以為,蜂蜜一定是柔軟的,流動的,
甜蜜顯而易見的,直到看見
這覆著青苔,堅硬如巖石的一塊。
懂它的人告訴我,這就是蜂蜜。
一塊隱著甜蜜內心的石頭!
將一段甜凝固在沉默的巖石里。
懂它的人說,它會長大,像巖石一樣
自然生長。蜜,會越藏越甜。
這塊隱蜜的石頭,在清澈的溫水中
慢慢融化。適宜的溫度,釋放出
氣孔中沉積多時的空氣。堅硬的殼瓦解。
甜蜜,復原成一杯溫柔的水。
這來自高山上的石頭蜂蜜,
令我的眼里含了淚水。
仿佛一份濃郁而奔突的情感,突然間,
找到了它的儲存方式。
一壺水的沸騰,或冷卻
有時候,一場愛的發生
就像一壺水。
燒水的人將壺坐在火上,就走了。
壺在火上兀自燒著,
打破原本的冰度,慢慢變暖,
變熱,直到
細小的水泡在壺里
左奔右突,找不到出口,
沸騰,將壺蓋
頂起,仿佛就要
決堤而出。
突然,火滅了。
水退回壺中,
平息,收斂,冷卻,
回歸太初。
這一壺沸騰過的靜水,
沒有遇到過茶葉,
甚至沒有被燒水的人
喝過一口——質變
發生在最深處。
距 離
我坐在音樂會最遙遠的角落。
我頭頂的星光。
我的夢和我的生活。
我和我的影子。或者,我和你。
無不在提醒我,距離。
我安于萬物間的距離,
就像我并不奢望
我頭頂的星星能離我更近。
坐得再遠,美妙的音符,仍會親密地吹拂我的耳朵。
我頭頂的星光,也慷慨地照耀著我。
偶爾,我的夢也會開恩,俯下身來親吻我的生活。
我的影子,永遠以距離的方式,忠于我。
而你,放飛一只白鴿,
它撲喇喇朝我飛來,
因為路途迢遠,它飛累了,
我會更溫柔地撫摸,它潔白的羽毛。
柚子樹
你沉靜地站在這枯寂院落的一角。
遇見你時,你已在枝頭掛滿了
累累果實。那粗礪而羞澀的綠隱匿在
更深的綠色之間,仿佛
蠢蠢欲動,要沖出綠的重圍,
呼吸那從罅隙里擠進的陽光。
你開花時是怎樣的?我不曾見過;
也無法想象果實成熟時,
陽光,歲月,和這滿院澹然的空氣,
將怎樣使你發酵,沉淀,
釀成一壇沉郁的酒,將甘醇藏在心中。
我站在樹下,果實就在我的頭頂,
像是無時不在,無法觸及
又無從躲避的命運。
夕光一寸寸收攏了鋒芒,
綠葉和果實在黃昏的影子里
黯然相對。你選擇在這樣的時刻遇見我,
而我,只在你的樹下小立片刻,
就由你苦澀的香氣里無情地
離開。
早 春
安靜的柑橘花,這羞澀的美人,
二月看它,還隱而不發,
三月的枝上,已伸出白色的小拳頭。
聽命于自然的律令,
一只灰椋鳥銜來早春。
榕蔭下,太陽的影子在行走,
一塊頑石忽地抖落
枯死的苔衣。
植物們從不隱藏春天。
鳥兒們也不。
她想著遙遠的風的腳步,
低頭抿著甜酒。
退
年輕時你要,滿山滿谷的愛,
洶涌的麥浪,每一顆麥粒的酒香,
都是你的。
后來,生活的推土機突突掃過。
麥田退到懸崖,
天空長出烏鴉的翅膀。
如今,你要的只是
平安地活著,像重生的麥穗,
眼里藏起前世的灰燼。
芒 果
芒果花開得盛時,有一種氣勢。
像一個愛中的女人太過用力,不知儉省。
兩場春雨過后,黃色的火焰
就燃盡了。開過花的地方結出愁怨,
米粒般細小,一天比一天重,一天比一天深。
到七月,原來,一個人的愁怨
竟可以那么大。
木 瓜
木瓜是什么時候開花的?
黃色,還是白色?我怎么也想不起來。
才幾天工夫,她怎么可以掛出
這么多果實,兩個,三個,四個,
仿佛細弱的身桿兒不堪重負。
像兒時祖母家隔壁的娟姐姐,
還沒聽說她愛上誰,
就已經是三個孩子的媽。
梔子花
我與一朵梔子花的聯系,只在于
那點香氣,在虛空中,若隱若無,
然而那么鮮明——
我的清晨是被她喚醒。
在一百種駁雜的芳香里,
我能把她的氣息牢牢揀出。
即使看不見她的臉,
也觸到她靈魂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