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對稱沖突理論是當今美國國際政治學界較為流行的一種理論。20世紀90年代初“海灣戰爭”爆發后,美國理論界為了迎合國際關系現實的需要,開始著力研究這種理論,并用該詞來描述國際沖突的基本特征。所謂非對稱沖突,是指“對手之間的差異有可能使一方處于有利態勢而使另一方處于不利態勢,從而構成一種不對稱的態勢”。[1]該理論的研究可區分為三個基本范式:國家為中心的研究范式、非國家行為體為中心的研究范式和國內政治為中心的研究范式。這三個研究范式對美國在21世紀初發起的三場戰爭——伊拉克戰爭、阿富汗戰爭、利比亞戰爭提供了理論的支撐。尋找這三場對外干預模式變化的軌跡,我們發現與非對稱沖突理論的發展有著密切的關系。本文研究目的是,“非對稱沖突”理論是否可以解釋美國對外干預模式的嬗變,可以在多大范圍解釋這種行為,可以達到多高的準確程度。
伊拉克戰爭:非對稱沖突理論中
“國家為中心研究范式”的解讀
美國非對稱沖突理論的最初形態是以“國家為中心的研究范式”的形式存在的。該范式以國家之間的沖突為主要研究對象,強調硬實力在國家間沖突中的作用,著重探究為什么大國在運用軍事力量時,會在與小國之間的沖突中失敗的原因。代表人物是美國學者安德魯·邁克(Andrew Mack)和羅伯特·卡西迪(Cassidy Robert)。
安德魯·邁克(Andrew Mack)于1975年發表了題為“為什么大國失去了小規模戰爭”的文章。在該文中首次使用了“非對稱沖突”這一概念,用來描述實力相差懸殊的行為體之間發生的國際武裝沖突(大衛和歌利亞之戰)。邁克以越南戰爭為背景,探究了美國在對越南戰爭中失敗的原因。他認為,“非對稱沖突否認了大國掌控第三世界的經驗……在非對稱沖突每一種情況下,弱者并不會在軍事上打敗強大的大國(這是不切實際的期望),而是它們有能力消耗強國的資源,使他喪失了繼續升級沖突的信心,被迫停止戰爭。”[2]他指出,“大國在軍事上占有絕對優勢時往往不能取勝的原因是由于:第一,失去繼續戰爭的政治意愿;第二,雙方的戰爭邏輯上的錯位,弱者希望把沖突演變為全面戰爭,強者希望控制戰爭的規模;第三,非對稱策略的使用,大國使用正規戰,小國使用游擊戰爭。[2]從中可見,非對稱沖突的本質是,軍事強國與弱國沖突的失敗是由于政治因素導致的,軍事實力的優勢并不能保證勝利,在一定條件下甚至可能會適得其反。
1991年海灣戰爭爆發后,美國學界出于國家安全的需要對該理論再一次進行了修正。參與者大多是具有強烈官方背景的學者,其中就包括美國陸軍少校羅伯特·卡西迪博士。他主要考察了1991年的海灣戰爭、1995年空襲波黑塞族的武裝沖突、1998年空襲伊拉克的戰爭和1999年的科索沃戰爭,把“非對稱戰略”界定為“美國武裝部隊利用優勢力量采取包括多種類型的部隊對敵人進行毀滅性打擊的戰略”。[3]如果說安德魯·邁克的理論是告誡美國政府如何汲取失敗教訓的話,那么卡西迪的理論就是為美國如何在與弱國交鋒中取得優勢而出謀劃策。卡西迪的研究成果被美國軍方所接受,在1997年美國參謀長聯席會議下達的命令中指出,“非對稱軍事行動只能針對敵人的弱點,在空間和時間允許和合成部隊占有優勢力量時才能行動。”[4]
綜上所述,“國家為中心研究范式”是以美國在21世紀前發動的幾次作戰為背景,著重研究美國(強國)如何利用優勢采取不對稱戰略戰勝敵國(弱國),以及如何防止美國的敵國利用美國的弱點對其攻擊的范式。這一范式被用以解釋和說明伊拉克戰爭再恰當不過。
2003年3月20日,美國以“伊拉克擁有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和暗中支持恐怖主義”為借口,不顧其他國家的反對,繞開聯合國,公然向一個主權國家發動了戰爭。但美國發動戰爭的理由并未被國際社會接受,直到美國從伊拉克撤軍,美國也沒有尋找到伊拉克擁有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和支持恐怖組織的證據。實際上,美國策動的戰爭與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和反恐無關,而是與伊拉克地下蘊藏的豐富石油及其所處的重要地緣戰略位置有關。在美國看來,伊拉克戰爭仍然和傳統的戰爭理念毫無二致:國家仍然是沖突雙方的主角,使用武力推翻敵國的政府,占領對方的領土,使用其資源。
在伊拉克戰爭中,美國利用非對稱沖突的邏輯,要達到兩個目的:一是美國依仗強大的軍事力量,使用多種手段,對敵人進行毀滅性打擊(強者戰勝弱者);二是美國必須汲取越南戰爭的教訓,防止敵國使用美國意想不到的方法,針對美國的弱點,削弱或打敗美國(避免弱者戰勝強者)。第一種邏輯是保證美國如何打贏。在美國看來,伊拉克戰爭就是一個典型的非對稱沖突。從國家實力的角度講,美伊之間的差距是巨大的,美國完全可以利用超強的軍事力量對敵國進行毀滅性打擊,推翻薩達姆政權,掌控住中東這一“五海三洲”之地,進而控制中東的石油開采和輸出,使美國的入侵實現以最低的成本和損失取得最大收益的目的。于是,美國憑借先進的信息技術、太空技術和精確打擊能力發動了這場戰爭。戰爭的初始也正如非對稱沖突理論描繪的那樣,美國如期占領了伊拉克,推翻了薩達姆政權,而美國的損失卻很小,據統計,在進攻階段,美軍只有128名士兵陣亡。但是,美國在使用其第二種邏輯時,非對稱沖突理論給它帶來了噩夢。在占領階段,戰爭演變成美國所不熟悉的城市游擊戰、反恐戰,非對稱沖突理論被美國的敵人不自覺的使用,反倒使美國深受其害。在正規戰結束后,美軍的傷亡直線上升,有4400名士兵陣亡。正如美國前國防部長科恩曾告誡的那樣:“美國傳統軍事優勢可能把對手推到采用非對稱手段進行攻擊的狀態中。他們最有可能采用非傳統的辦法來尋求實現對美國優勢的超越,利用我們的弱點推翻或削弱我們的力量。”[5]
阿富汗戰爭:非對稱沖突理論中
“非國家行為主體為中心的研究范式”的解讀
阿富汗戰爭雖早于伊拉克戰爭,但非對稱沖突理論的第二種理論范式——“非國家行為主體為中心的研究范式”是借助這場戰爭逐漸成熟的。其原因是,隨著阿富汗反恐戰爭的不斷深化,傳統的“國家為中心的研究范式”解釋不了美國面臨的威脅和非傳統安全的挑戰。于是非對稱沖突的研究范式由對主權國家的研究重心落在對非國家行為體的研究上。在該方面做出開拓性探索的是美國學者杰·史蒂文森(J.Stevenson)。
史蒂文森規定了這一研究范式下非對稱沖突的概念:“在國家和非國家行為者之間為了權力和影響力,針對無辜的人群中發生的暴力斗爭”。[6] 這一概念確定了非對稱沖突的參與主體——主權國家和非國家行為體;明確了非對稱沖突的目標——恐怖主義集團針對的是無辜者,國家是為了打擊恐怖主義,爭得國際社會的同情。那么反恐戰爭被稱之為“贏得人心戰爭”。為了贏得人心,這種“非對稱沖突”不能是無節制的,它必須配以政治目標,當政治目標達到后就應該停止軍事行動。“在戰爭中擊敗敵人的軍事力量,只是戰爭的一個方面,更重要的是把戰爭轉向和平,而實現政治目標是軍事行動的唯一目的。”[7]
“非國家行為主體為中心的研究范式”的研究者們還把爆發沖突的原因歸結為文明的因素。他們認為,強者和弱者都對本民族文明和文化充滿著自豪感,“文明沖突論”在這里有了一個注腳。強者(西方國家)把自己的文明標榜為“普世文明”自然不在話下,弱者同樣把自己打扮成“文化發達”的民族。美國學者費徹開勒·邁克爾(Fischerkeller Michael)在《安全研究》上發表了“大衛與歌利亞:非對稱戰爭文化的解讀”一文。在文章中討論了弱小一方針對大國的侵略問題。認為以往的均勢理論和威懾概念的框架下過于重視物質因素,忽略了較弱一方率先發動戰爭的動機組成中的非物質因素。邁克爾認為,弱小一方發動戰爭的非物質因素主要動力是,他們把自己視為“文化發達”的民族,把強大的敵人視為“文化欠發達”的國家。[8]
阿富汗戰爭就是主權國家的聯盟對恐怖集團的一場戰爭。在戰爭初期,美國還能找到像以往對付主權國家的感覺,因為美國的對手是實際控制阿富汗政權的塔利班。于是,戰爭的進展也異常順利。從2011年10月7日開戰到11月13日攻入阿富汗首都喀布爾,塔利班政權就已經垮臺。自此,美國開始在戰爭中迷失方向,再也找不到一個主權國家作為對手,美國歷史上發動戰爭的經驗全部失效,美國在阿富汗陷入困境中。美國和伊斯蘭國家的矛盾沒有明顯緩解,從阿富汗分散出去的恐怖組織呈遍地開花之勢,美國反恐費用持續上升,僅國土安全部十年維持運轉的費用就高達1萬億美元。美國民眾大有“越反越恐”之感。
戰爭期間,美國為了最大限度地體現文明的優越性,十分注重在戰爭中政治、經濟手段的使用。包括如何取得當地平民的支持、遣返難民、與交戰部落和解、訓練當地安全部隊;在經濟改革方面,提供戰后重建資金,為當地經濟轉型等;在社會服務方面,改善當地醫療衛生條件,發展教育,克服伊斯蘭傳統對婦女的束縛等。但是,非對稱理論告誡下的“贏得人心戰爭”非但沒有贏得國際社會的支持,反而越來越多的國家開始質疑美國占領阿富汗的真實目的和動機。美軍沒有保護無辜的平民,反倒使平民深受其害。2002年7月,美國空襲了烏魯茲甘省一座小村的婚禮現場,導致165位平民的傷亡。在隨后的十年間,美軍的暴行共造成3.1萬名平民死亡。占領軍的濫殺無辜導致當地民眾反美情緒日益高漲,就連阿富汗總統卡爾扎伊都向美國發出警告,“我們不能再接受平民傷亡,我們已經忍無可忍。”[9]鑒于美國的反恐戰爭已經陷入不能自拔的境地,奧巴馬上臺后,開始尋求用政治手段解決阿富汗問題的辦法,主張盡快從阿富汗撤軍。奧巴馬認為,在戰爭的最后階段——戰爭過渡到和平,也是軍事行動的組成部分,由軍事目標轉向政治目標,才是戰爭的目的。
利比亞戰爭:非對稱沖突理論中
“國內社會為中心的研究范式”的解讀
從2003年以后,隨著阿富汗反恐戰爭和伊拉克戰爭中美國完成對兩國的軍事占領,一種兩難境地擺在美國面前:美國在瓦解了敵方的軍事力量后卻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結束戰爭,同時國內反戰情緒日益高漲。于是,奧巴馬政府一反美國傳統做法,開始與塔利班政權(在美國看來是恐怖主義組織)談判,違背戰后重建伊拉克的承諾開始從伊拉克撤軍。顯然,原有的“非對稱沖突”理論不能給此新行動以合理的解釋。于是,以國內社會為中心的研究范式開始悄然興起,引領該范式向縱深發展的是美籍以色列學者吉姆·梅羅姆(Merom Gil)。
2003年在其出版的專著《民主如何在小型戰爭中失敗》中,吉姆·梅羅姆提出了自己的理論假設:大國失敗的原因之一,是民主社會沒有能力進行這種戰爭,由于政治和道德因素的限制導致大國的失敗。[10]他的主要觀點是,國內社會支持國家發動戰爭,是大國進行戰爭的合法性來源,也是大國取得戰爭勝利的最重要條件。吉姆·梅羅姆指出,戰爭的目標必須是有限的;戰爭的工具不僅僅是以軍事手段為主,還應包括政治、經濟手段;對戰爭監管也不僅僅是政府的事,還應考慮內部政局,國際環境等。他同時指出的這三個維度使美國政府在實踐中有三個問題需要解決:第一,如何使美國大肆宣揚的人道主義價值觀與戰爭的殘酷性相協調;第二,如何尋找到美國民眾可接受的,以國家名義發動戰爭必須付出的犧牲和戰爭殘酷性之間的平衡點;第三,如何能在美國國內經濟允許的條件下,保證民眾對戰爭的支持。吉姆·梅羅姆呼吁在考察戰爭的合法性時必須考量國內社會因素,諸如受高等教育的“中產階級”的感受、國內的政治選舉、美國的財力、國內政治的議事日程等。
美國參與利比亞戰爭就深受該研究范式的影響。2011年3月19日,美國實施“奧德賽黎明”行動,布置在地中海的美國軍艦向利比亞發射了110多枚戰斧巡航導彈,由此拉開利比亞戰爭的序幕。鑒于阿富汗戰爭和伊拉克戰爭給美國帶來的慘痛教訓,奧巴馬政府介入利比亞戰爭的基本原則是,限定干預行動的范圍(包括推動聯合國在利比亞設立禁飛區、海上封鎖、遠程打擊,不派遣地面部隊);注重對美國干預行動合法性的建構(傾聽國內各階層的聲音、爭取阿拉伯聯盟的支持);與伙伴分擔責任(戰爭伊始就交出北約軍事指揮權);不承諾承擔戰后利比亞重建的義務(從利比亞脫身,重建規則由新政府承擔,避免阿富汗和伊拉克戰爭悲劇的重演)。
美國對外干預模式發生重大變化的重要原因之一,是美國國內民意的變化。國內民意是從以下三個方面影響美國政府決策的:首先是精英階層對戰爭殘酷性的考慮,擔心美國過深介入這場戰爭后,在占領期間再一次重導阿富汗和伊拉克戰爭發生的人道主義災難。其次是美國國內經濟低迷,社會問題成堆,民眾呼吁美國政府重新把注意力放在國內,新孤立主義開始抬頭。2011年美國知名民調公司“皮尤中心”的調查顯示,“四分之三的美國人認為,經濟危機對美國的威脅遠超過國家安全。美國應降低對海外的關注,集中精力解決國內問題。”[11]再次是國內的政治選舉。民主黨在野時曾批評小布什政府咄咄逼人的外交政策,競選時承諾一旦當選將擇機使美國擺脫海外的麻煩。2012年又是美國的大選年,執政的民主黨為了政策的連續性,刻意限制美國干預利比亞的程度。于是,可以看到,在這場戰爭中,美國只是在近海以發射導彈的方式擂鼓助陣,并沒有派遣地面部隊,把戰爭的指揮權交給法國,利比亞政府垮臺后很快撤軍。顯示出與以往美國干預模式的不同。
結論
非對稱沖突理論的三種范式為我們理解美國對外干預模式的嬗變開啟了一個窗口,并對美國在21世紀發動的三場戰爭保有一定的解釋能力:伊拉克戰爭是一場以國家權力為核心的現實主義模式下的非對稱沖突;阿富汗戰爭是一場以“文明沖突”為核心的新自由主義模式下的非對稱沖突;利比亞戰爭是一場以“國內政治變遷和社會運動”為需要的社會構成理論模式下的非對稱沖突。這也能夠解釋為什么小布什發動了上述兩場戰爭,以及奧巴馬上臺后開始從伊拉克撤軍、與塔利班談判、淺度介入利比亞戰爭的原因。三個范式、三場戰爭正契合當代國際政治理論發展的脈絡:現實主義——新自由主義——社會構成理論的發展順序。但是,非對稱沖突理論在解釋美國對外干預模式的嬗變并非毫無缺陷:文化、文明因素是否是非對稱沖突形成的根本原因;國內社會在多大程度上影響非對稱沖突的進程與結果;如何解釋國內輿論贊成發動戰爭,而后又不支持戰爭。上述三個問題的模糊不清使非對稱沖突的學理性受到一定程度的削弱。
(作者系江蘇常熟理工學院
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
(責任編輯:徐海娜)
[1]姚有志,陳振中.不對稱沖突地位凸顯[N].光明日報,(2003-06-05).
[2]Mack A, Why big nations lose small wars: the politics of asymmetric conflict[J]. World Politics. 1975. Vol. 27, №2.pp. 177-179.
[3]Cassidy Robert M. Russia in Afghanistan and Chechnya: military strategic culture and the paradoxes of asymmetric conflict. Carlisle Barracks: Strategic Studies Institute, U.S. Army War College, 2003,p.5.
[4]Joint Doctrine Encyclopedia[EB/OL]. Joint Chiefs of Staff. Wash., D.C:U.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6 July 1997. P. 59. http://www.fas.org/ man/dod-101/dod/docs/encya_b.pdf
[5]Cohen William S. Quadrennial Defense Review. May 1997. Wash., D.C.: DOD. Section II. The Global Security Environment . URL: http://www.fas.org/ man/docs/qdr/sec2.html
[6]Join Operations. Joint Publication[EB/OL]. 17 Sept. 2006. Incorporating Change 1. 13 Feb. 2008,p.21. Joint Chiefs of Staff. P. GL-16. http://www.dtic.mil/doctrine/new_pubs/ jp3_0.pdf
[7]Williamson Murray. A nation at war in an era of strategic change[M]. Strategic Studies Institute, U.S. Army War College. September 2004.P.3.
[8]Fischerkeller Michael P. David versus Goliath: Cultural judgments in asymmetric wars[J]. Security studies. 1998. Vol. 7, №4.p.3.
[9]暢征.美國打了八年的阿富汗戰爭如何收場[J].領導科學,2009年(09)56.
[10]Merom Gil. How democracies lose small wars: state, society, and the failure of France in Algeria, Israel in Lebanon, and the United States in Vietnam[M].Cambridge, N.Y: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3.
[11]Howard lafranchi.Independence Day blues?Americans Sense a decline and look inward,Christian science Monitor. july 3,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