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爆發至今已經過去了四年,盡管世界各國經濟增長率在2009年底就已經普遍反彈到了危機前的水平,但是時至今日,全球經濟復蘇依然緩慢,金融危機的各種后遺癥也依然威脅著當前世界經濟的穩定增長。因此,這次危機給各國經濟造成的結構沖擊是深刻的,影響是深遠的,挑戰則是嚴峻的。
后金融危機時代
全球經濟面臨的挑戰
雖然金融危機本身造成的沖擊已經過去,但是,危機帶來的沉重的政府債務負擔、長期結構性失業等問題再加上老齡化的來臨和全球經濟“日本化”的趨勢,構成了當前世界經濟的主要挑戰。
一、沉重的政府債務負擔
按照著名經濟學家萊因哈特(Reinhart)和羅格夫(Rogoff)(2008)對金融危機歷史經驗的分析,金融危機之后通常會跟著發生政府債務危機,但二者之間一般有著數年的間隔,最長可達10年,“危機已經過去”的美好想法往往被隨后的政府債務危機打破。因此他們斷言,這次也沒有什么不同!果真后來發生的事實不幸被他們言中,而且間隔時間僅僅為一年。從目前的情況看,其對全球經濟穩定的威脅幾乎等同金融危機本身,成為可能導致二次衰退的最大因素。
從表面現象看,政府債務危機是危機以后各國政府推出強力經濟刺激計劃的必然結果,但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如果此前政府債務沒有逐漸累積到一定程度,那么危機后的經濟刺激計劃可能也不會導致如此嚴重的政府債務負擔。特別是希臘,長期以來幾乎達到極限的高福利政策和低下的勞動生產率結合在一起,使得本來就已經捉襟見肘的政府財政在金融危機的沖擊下最終引發了危機。
如果我們把眼光看得更長遠一些,就會發現一個更深層次的挑戰。二戰以后隨著凱恩斯主義的盛行,政府宏觀經濟調節成了一種常規性的反周期政策。時松時緊的財政政策導致政府公共債務存量逐漸上升。在經過2008年金融危機的沖擊以后,美、歐、日都出現了政府債務負擔沉重,以致難以為繼的局面。這意味著60多年來的宏觀經濟政策和理論本身到此時已經失去了繼續推行下去的經濟基礎,是需要對宏觀經濟學理論和政策進行徹底反思和調整的時候了。
從長期角度看,西方國家財政面臨的另一個挑戰是人口老齡化帶來的壓力,直接表現在財政上就是用于社會保障和醫療的開支增加。以美國為例,按照國會預算辦公室的估計,醫療開支占GDP的比重將從2012年的5%上升到2037年的10%。這將是一個更加沉重的壓力,迫使各國政府必須在此之前先處理好財政問題。
二、持續的結構性高失業
當前世界經濟的另一個挑戰就是持續的高失業。目前,歐元區的失業率已經超過了11%,一直以低失業著稱的日本失業率也持續處于歷史高點的位置,美國高失業的持續時間也創下了戰后的紀錄。判斷當前世界主要西方國家失業狀況的一個核心是,失業問題究竟是周期性的還是結構性的。因為如果是周期性的,那么連續推出量化寬松政策就是合理的,但是如果是結構性的,則連續的量化寬松政策意義就不大,因為在這種情況下,改善就業狀況的關鍵在于加強勞動力供給結構適應經濟結構變化的靈活程度,加強勞動培訓和教育轉型等。
本文認為當前的失業問題表現出明顯的結構性特征,當前的復蘇屬于無就業的復蘇。按照傳統的經濟周期理論,經濟復蘇一定會帶來就業的增長。但是以美國為例,經濟增長在2009年底反彈到高點以后已經維持了將近三年的正增長,而失業率卻一直維持高位,說明當前的經濟增長出現了結構變化,原來的勞動力已經不能滿足新的要求,才造成了有復蘇無就業的局面。事實上,在美國存在大量失業的情況下,美國非農部門的崗位空缺卻從2009年7月的218.6萬個上升到2012年6月的372.2萬個。大量失業與崗位空缺同時并存,明確說明當前勞動力供給與需求在結構上出現的錯配。另外,從失業持續時間的結構看,正是在2009年底經濟反彈達到高點以后,長期失業的比重才達到40%的高點并且一直維持至今。這說明長期失業本身與經濟復蘇無關,而恰恰說明正是因為經濟結構轉型造成的復蘇,長期失業才越來越嚴重。
從這個意義上說,后危機時代各國推出的各種以提高勞動生產率為核心的全球經濟競爭策略不僅不會使失業狀況好轉,甚至還會使當時的失業狀況進一步惡化,呈現出一種兩難。高失業的長期存在會影響社會穩定和經濟增長,而推動經濟增長的競爭策略又很可能會遲緩就業市場的好轉。
大選與經濟政策的調整
沉重的政府債務、長期的結構性失業伴隨著流動性過剩和長期經濟低迷,使得世界經濟形勢越來越與泡沫經濟崩潰以后的日本經濟形勢相似,將不可避免地出現全球經濟“日本化”的傾向。如何進行政策調整以應對挑戰成為各國政府的關注點,而近年普遍進行的大選為不同政策主張提供了參政議政的機會,增加了不確定性。根據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統計,2012年舉行選舉的國家和地區按購買力平價計算的GDP總和超過世界經濟總量的50%,因此各國選舉結果將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到世界經濟的未來走勢。
2013年,美國政府多項減稅政策和刺激政策即將到期,美國政府面臨財政支出大幅減少、稅收收入大幅增加的現象。這種急劇的變化可能導致經濟增速放緩,甚至是陷入二次衰退,因而被稱為財政懸崖。從目前的情況看,奧巴馬可能更傾向于減少稅收優惠,而羅姆尼將更多地延續稅收優惠。如果奧巴馬獲勝,由于財政減赤,兩黨很可能在2012年年底之前就上調債務上限達成共識。而如果羅姆尼入主白宮,兩黨無法就“財政懸崖”達成共識,政府與國會之間在美國債務上限的危機可能又會重演。
2012年5月當選的法國總統奧朗德認為,歐盟內部現有的緊縮方案由于缺乏經濟刺激措施的配合,將會導致經濟活力的減弱,減少國家稅收,從而影響削減財政赤字的效果。因此奧朗德的勝選,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法國民眾反對緊縮政策、尋求經濟增長的呼聲。但是默克爾則認為,這些提議是對德國一貫主張的加強財政紀律約束提出的挑戰,并可能引發其他已簽署財政契約的歐盟國家放棄緊縮財政政策,對默克爾在應對歐債危機中的領導作用也構成威脅,因此可能影響到法德關系的未來發展,以及歐債危機的最終解決。
更重要的是,在2013年的德國大選中如果默克爾失利,將會使原本舉步維艱的歐洲合作充滿更多變數,歐元區財政一體化面臨的不確定性將大大增加。此外,2013年意大利大選也將對歐債危機和歐洲經濟走向帶來影響。
后危機時期各國加強
經濟競爭力的新政策
面對危機以后出現的一系列挑戰,各國政府對癥下藥,紛紛在實施短期經濟刺激政策的同時,根據自身的問題和特點推出了各自的長期結構調整政策,以加強自身在全球的經濟競爭能力。
一、美國的再工業化、出口倍增和新能源政策的調整
2010年3月,美國政府正式宣布“國家出口倡議”,核心是用五年時間使出口規模翻倍,使已經完成“金融化”的美國重新依靠制造業實現再工業化,實現經濟增長,同時解決最令美國政府頭疼的失業問題。
值得注意的是,以自由市場經濟著稱的美國,政府很少發布帶有具體目標的經濟計劃,而“國家出口倡議”不僅由美國總統直接牽頭,更成立了由其直接管理的“出口促進內閣”,涉及美國所有重要經濟部門和對外部門。2010 年9月,“出口促進內閣”提交了具體實施措施的四個重點:“再工業化”提升制造業的出口能力;幫助美國中小企業擴大對外出口,增強其國際競爭力;政府將通過金融和宣傳等措施,幫助美國企業鎖定、建立和贏得新興市場;擴大雙邊與多邊貿易談判,減少貿易壁壘。
單從數據上看,在2010年美國“國家出口倡議”的實施效果不錯,不過2012年由于受到全球經濟增長放緩的拖累,美國的出口受到了明顯的影響。但是這種情況可能加快美國依托其在高技術產業的優勢推動出口的步伐。
美國提高競爭力的另一個動向是能源政策的調整。長期以來,石油、天然氣和煤炭是美國的主體能源,核能和可再生能源消費比重很低。即使在新世紀以后受到政策推動,新能源研發投入增加,但是能源消費結構也沒有明顯的變化。2008年奧巴馬政府提出大力發展可再生能源和新能源開發,力爭擺脫化石能源的能源政策,但是至今依然是投入巨大而成效甚微。針對近年非常規勘探開發技術的逐步積累、成熟和推廣應用使頁巖氣和頁巖油開發成為現實的背景,美國可能采取更加實用的態度,放緩對新能源的投入,而是更強調對傳統能源的開發和提高使用效率。這無疑也是建立在美國能源開采與利用新技術優勢的基礎上的。當前,北美市場的天然氣價格已經大幅度下降,西德克薩斯原油指數與北海布倫特原油指數之間的持續價差就說明了這種優勢。能源生產的優勢可能成為減緩美國失業、財政赤字和經常項目逆差的一個重要手段。
二、經濟一體化成為潮流
與美國相比,歐洲處于主權債務危機的漩渦中心。有觀點認為,危機常常是給了政治家一個實施他們想做而此前沒有機會做的機遇。這次歐洲的債務危機也不例外。事實上,在歐元創立以后,只有統一的貨幣政策而沒有統一的財政政策遲早要表現出其跛足運行的缺陷。因此,在強化歐元區金融穩定和救助機制的同時,作為應對危機的長期解決措施,歐元區提出了以財政契約和銀行統一監管為主線來推動深度一體化的一系列方案。加上在危機前就已經簽署的《里斯本條約》,歐洲一體化的深化已經成為確保歐洲在未來世界經濟中地位的重要舉措。
與歐洲一體化的發展相適應,美國在亞太地區大力推進跨太平洋戰略經濟伙伴關系(TPP)的建設。TPP不僅在區域內要全面實現零關稅,使區域內成員成為統一大市場,還會涉及各成員國的內政,如成員國的監管、競爭政策、經濟立法、勞工標準、基礎建設、市場透明、反貪、金融業改革和產品一體化等,從而建立起高標準的區域貿易和經濟合作模式。從目前的情況看,美國與現有TPP成員合作的空間較小、基礎較弱,如果不能吸收更多的國家加入,則發展的前景和影響力有限。日本、韓國、加拿大等國至今還沒有正式加入其中。這種反常的現象可能說明美國希望借助小國確定規則,然后吸引其他國家進入,從而實現美國主導的意圖,減少大國之間談判妥協的成本。
在大國通過區域一體化來確立自身在全球經濟中競爭地位的同時,小國也沒有被動等待。“區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議”(Regional Comprehensive Economic Partnership,RCEP)由東盟在2012年年初提出,以東盟為主導的區域經濟一體化安排,是成員間相互開放市場、實施區域經濟一體化的組織形式。RCEP的主要成員計劃包括東盟十國和六個已經與東盟簽署自由貿易協定的國家,即中國、日本、韓國、澳大利亞、新西蘭和印度。RCEP的自由化程度將高于東盟與這六個國家已經分別達成的自貿協定。與高水平自由化為目標的TPP相比,RCEP將充分考慮區域內發展較慢的國家,在撤廢關稅等議題上給予充分的緩和安排。
三、俄羅斯的新經濟
在俄羅斯總統競選期間,普京提出推動俄羅斯形成具有競爭力的“新經濟”,明確指出俄羅斯需要的新經濟是建立在現代技術基礎上的經濟,并強調要以多元化的新經濟來克服長期以來俄羅斯對燃料能源部門的依賴(正是這種依賴使得俄羅斯屢屢遭受國際市場的沖擊),以高生產率和低能耗克服長期以來的效率低下,以不斷實現的技術創新獲得在全球競爭中的優勢地位。
另外,在2011年11月,俄羅斯、白俄羅斯和哈薩克斯坦簽署了歐亞經濟委員會條約、歐亞經濟一體化宣言和歐亞經濟委員會工作條例三份重要文件,標志著關稅同盟三國開始建立歐亞經濟聯盟。歐亞經濟聯盟的成立將是獨聯體經濟一體化進程中非常重要的一步,標志著俄羅斯主導的獨聯體內經濟一體化進入了實質性的新階段。
2012年8月,俄羅斯正式成為世界貿易組織(WTO)成員國,這也標志著俄羅斯更加深入地參與全球性競爭。普京認為,競爭是創新的根源,只有競爭才能迫使企業尋找更好的技術方案,更新產品。普京上任伊始即簽署總統令,為新政府在吸引投資、發展高新技術等方面布置任務,并希望在其六年任期內提升俄羅斯在國家投資和商業環境領域競爭力的全球排名。
中國的挑戰和對策
中國作為世界上貿易依存度最高的大型經濟體,當前的經濟增長形勢也不可能脫離全球經濟的走勢。事實上,當前世界經濟中面臨的主要問題中國在不同程度上也都存在。當然,挑戰和機遇總是并存的,而能否利用機遇來迎接挑戰,并借此實現長期的穩定增長,提高中國的國際競爭力,關鍵則在于我們能否找準方向、突破口和發力點。
從短期因素來看,中國經濟的減速主要是因為2008年以來經濟刺激政策逐漸退出所造成的,對國內房地產市場的宏觀調控則使得經濟減速的壓力更大。當然,外部需求的下降也加劇了當前企業經營的困難。特別是在經歷了2008年大幅度的經濟刺激政策以后,中國企業的財務杠桿上升,抵御外部沖擊的能力進一步下降。這種情況提示我們,所有的經濟刺激政策在長期結構調整和短期增長之間無疑都偏向刺激短期增長而忽略了結構調整的必要性。刺激政策實際是在外部壓力下不得不做出的短期決策。亞洲金融危機以后的局面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當時東亞經濟的迅速復蘇實際得益于資本流入,而非結構調整,因而當2008年危機在此到來的時候,東亞經濟依然無法與歐美經濟實現脫鉤。所以,在當前中國經濟刺激政策逐漸退出的時候,原有的結構性問題依然存在甚至進一步惡化,加上歐債危機的壓力帶來了全球經濟二次衰退的風險,使得中國經濟穩定增長面臨的挑戰也就比2008年第一次沖擊時更嚴峻。
從長期因素來看,按照傳統柯布—道格拉斯增長模型的分析思路,在投資對中國經濟增長的貢獻程度已經很高,中國社會又會很快達到劉易斯拐點,勞動力供給增長也將放緩的情況下,要維持經濟增長的唯一出路就是提高以全要素生產率為標志的技術進步,靠技術進步來維持中國的經濟增長。毫無疑問,這是一個艱巨的挑戰,但同時也是中國經濟依靠投入發展到目前水平以后不得不應對的挑戰。
2008年在中國人均GDP首次超過3000美元以后,中等收入陷阱的威脅也日益明顯。全球案例研究表明,能否維持經濟增長速度,成功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的關鍵就在于能夠依托持續的技術創新實現產業結構的不斷升級,最終進入發達國家的行列。在這個意義上說,科技創新對中國經濟穩定增長也是至關重要的。而隨著中國經濟的發展,特別是勞動工資水平的提高,中國作為全球制造業中心的地位正在受到越來越多的發展中國家的競爭,美國再工業化的推進也凸顯中國通過加快技術進步來維持國際競爭力的緊迫性。
當然,中國經濟的快速崛起,特別是在全球金融危機以后,已經引起了全世界的關注。在這種情況下,全力開拓國內市場,將中國經濟增長的基礎轉換到國內市場具有非常重大的意義。從歷史經驗看,德國與美國的經濟成長都曾經對英國的霸權地位造成威脅。由于德國的經濟成長嚴重依靠海外市場,與英國去爭奪海外市場,因此德國的崛起將英德兩國推向戰爭。相比之下,美國之所以能和平地取代英國霸權,在很大程度上源于美國獨特的大國經濟成長模式。在崛起過程中,美國政府一直致力于拓展國內市場。龐大的國內市場為美國的和平崛起提供了國內基礎,因而最終能夠和平地取代了英國的霸權。隨著中國經濟從“引進來”發展到“走出去”,中國和平發展的壓力增大。因此,中國需要改善國內收入分配,調整引資、出口和海外投資政策,大力拓展國內市場,為和平崛起提供國內基礎。因此,實現中國經濟從依靠外需到向內需主導的轉變,不僅是中國經濟穩健增長的需要,也是中國經濟和平崛起的需要。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經濟與政治研究所研究員)
(責任編輯:劉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