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代中期,美國政府向越南大舉增兵時,派了一位國防部副部長來東南亞,勸說當地各國支持美國。按所謂“多米諾骨牌”理論,如果越南“赤化”了,泰國、馬來西亞等都會跟著倒下去。這是美國干涉越南的口實。結果副部長發現各國并不擔心被“赤化”。他大受刺激:如果第一張要倒的“骨牌”泰國并不在乎越共統一全國,我們美國人在這里瞎咋呼個啥?從此他開始反對越南戰爭。1968年美國大選,尼克松成了總統,白宮班子也從民主黨換為共和黨。卸了職的副部長恢復平民自由身,他更是從臺后走到臺前,成了反戰運動中一個很響亮的聲音。
這個故事的教益是,在目前的國際秩序里,通過適當程序上臺的領導人,對自己國家的真實利益所在,一定有他自己的考慮,并不是其他國家甚至大國能左右的。
最近,敘利亞問題是國際政治熱點。某名校當代國際關系學院院長閻先生在文章中抱怨道:“美國在聯合國以1:190的不利地位支持以色列,但阿拉伯國家照樣支持美軍對伊拉克發動戰爭。”其實,只要有點國際政治常識,就可以知道,美國如此支持以色列,不少阿拉伯國家仍然與美國保持密切關系,這事一定涉及他們的重大利益。
美國并不是只在聯合國賣張嘴, 它還提供全球安全保證。保證以色列安全,也多次幫助阿拉伯國家抵抗侵略。近的,有1991年率各國聯軍將伊拉克人趕出科威特。遠的,則有1956年埃及收回蘇伊士運河時,遭到英、法、以色列三國聯合入侵,也是在美國強烈要求下,三國最終停火并撤出埃及。甚至巴勒斯坦解放組織前主席阿拉法特的性命都是美國救的。不是美國強調政治解決,阿拉法特早在黎巴嫩被以色列狙擊手擊斃了。當時,因為沒有鄰近以色列的阿拉伯國家肯收留,巴解被迫撤往遠離戰場的北非突尼斯。阿拉法特堅持要坐美國的飛機走。他相信,只有美國的飛機,以色列或阿拉伯國家的情報組織不敢放炸彈。
按我國傳統的說法,恢復科威特這類小國,讓其國王得以做下去,這叫做“存亡國,續絕世,王道之大者也”——齊桓公等春秋五霸靠這一手令諸侯欽服。美國固然支持以色列,有了這一手,阿拉伯政府照樣欽服。
但美國提供的安全保證,并不足以驅使阿拉伯國家為美國推行的民主化打前鋒。美國當年也沒有辦法讓東南亞國家主動支持它在越南的軍事行動。而且,美國總統奧巴馬上任不久,在2009年6月的“開羅演講”中,已經明確放棄了前任小布什的中東“民主議程”(Democracy Agenda),宣布用什么體制是一個國家的內政,應由該國人民自主決定。去年3月18日,敘利亞開始出現示威后,美國要在五個月之后,遲至8月18日等聯合國人權機構發表了敘利亞軍隊濫用武力的報告,阿盟和土耳其都宣布調停失敗之后,奧巴馬才發表聲明:鑒于敘利亞局勢惡化,要求巴沙爾·阿薩德總統下臺。英法德三國首腦也同步發表同樣要求的聯合聲明。
如今在阿拉伯聯盟里,帶頭孤立敘利亞的海灣諸國,本身并不是民主國家,甚至可說是“王權專制”。但他們的統治哲學和敘利亞還是不一樣的。像卡塔爾和沙特阿拉伯等國,治理方式比較傳統,他們也看不慣敘利亞式的專制,更不希望動亂蔓延到本國。整整三十年前,1982年2月,“兄弟會”在敘利亞的哈瑪市暴動,現在這位巴沙爾總統的父親老阿薩德,出動坦克大炮,轟平全城,外界估計有兩萬余市民死亡。平反這一事件,也是反對派的強烈要求。而沙特國王假設要毀滅一座城市,如此大動作,他必須事先咨詢宗教領袖的意見,宗教領袖會盡力斡旋,防止血案發生。但老阿薩德是政變上臺的世俗化軍官,思想上不那么受傳統限制,想殺就殺了。
國際政治很復雜,大國小國都在謀求自己的利益。以為凡事都是美國外部操縱,那是很幼稚的想法。這也不符合辯證法。辯證法認為內因才是決定性的。但國際政治也不是沒有道義。利益的表達和實現,在相當程度上會受到國際道義的制約。當民主體制和溫和王權制都有中止暴力的道義要求時,我們才會見到罕有的西方各國和海灣諸國在敘利亞問題上的共同立場。
吳澧
留美學者,供職于國際研究機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