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司法者多食一些人間煙火,讓常識、常情、常理多在司法中體現,這其實是很多國家一向追求的目標
又到年底。在這冬天的冷雨中,我總是容易想起一個人。他來自湖南農村,就像他的許多兒時伙伴一樣,初中畢業之后,不算意外地沒能繼續學業,轉而到沿海打工。
我們見面的地方,是杭州某基層法院的審判法庭。身著號服的他,因涉嫌盜竊接受審判。我初到浙江大學任教,去法院隨意選擇案件旁聽,希望直觀了解當地司法。案件適用簡易程序,空蕩蕩的法庭除我一個完全無關的旁聽人員,就只有一個法官、一個公訴人、一個書記員和一個法警。
案情并不復雜:被告人原來受雇于某餐館,因與老板不睦離職,于是在夜里撬開窗戶進入餐館,盜取現金數千元并相機一部,但他的行為都被店里的監控設備拍下。
法庭調查非常簡單,因為被告人認罪,公訴人僅僅簡單羅列指控證據的名稱,被告人也一概予以認可。坐在旁聽席上的我本以為馬上就要進入最后陳述和宣判階段,法官卻在這時隨口問了一句:“錢都花到什么地方了?”被告人答道:“除了自己留下幾百元,其余全部寄回家給父親動手術用。”法官明顯感到一絲驚訝,似乎第一次知道該信息,于是繼續追問。原來被告人之所以從被盜餐館離職,是因為入職三月以來,老板一直壓著工資不發,要到年底一并支付。但是因為父親生病,急需手術費用,被告人找老板要求兌付工資卻被拒絕,這才不得已辭職另找雇主。但是心中滿懷憤怒,于是趁夜行竊,既是籌措手術費,又想給無良老板一個教訓。
對于被告人的這些說法,公訴人并無異議。法官聽完之后,讓被告人作最后陳述,進而當庭判決被告人盜竊罪成立,判處有期徒刑一年零六個月。整個庭審結束,至此也就二十分鐘。
趁著法官收拾案卷的時機,我上前自我介紹并請教一些操作上的慣例。果然不出所料,公訴案卷里面完全沒有被告人當庭陳述的關于老板拖欠工資、父親生病急需手術費等信息。不僅如此,因為是簡易程序,法官庭前能夠看到全部案卷,又要考慮當庭宣判,所以在庭前就已經寫好判決書并報庭長審批。也就是說,被告人當庭提出的盜竊動機、贓款去向等情節,法官量刑時其實根本未予考慮。但是因為庭長已經定案,承辦人不能自行改變量刑,所以盡管開庭時調查到新的情節,還是按照既定方案判決。
于是我最后追問了一句:“假設暫不宣判,而是將盜竊動機、贓款去向等情節匯報給庭長,最終量刑會不會低一些?”法官有些尷尬,不過還是坦誠相告:“確實如此。大概一年左右吧。”
我沒有再問。從法官的尷尬中我看出,她雖然對被告人的當庭陳述有些驚訝,但是依然沒能打破長期養成的審判習慣,根本沒有產生找庭長重新量刑的絲毫想法。就一個常年浸淫于刑事審判的法官而言,一個被告人多半年還是少半年的刑期,也許并不能引起她心中一絲漣漪。反正被告人確實有罪,反正刑法設定的量刑幅度可高可低,何必要多此一舉呢?
我并非要批評這位法官。從事任何一項工作,久而久之必然產生職業性的麻木。一些個案也許能給旁觀者帶來情感上的巨大沖擊,但在常年與罪犯打交道的司法官員眼中,往往可能毫不起眼,因為他們內心對于特殊情節的敏感度已經大幅降低。從法律上講,這位法官沒錯。但是從情理上看,她似乎又少了一點人情味。讓司法者多食一些人間煙火,讓常識、常情、常理多在司法中體現,這其實是很多國家一向追求的目標。英美國家的陪審團審判,正是這一取向的典型體現。而在追求法官職業化、精英化乃至終身制的國家,這可能是一個繞不開的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