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和刑事訴訟中的言辭證據相比,民事訴訟中的證人證言和當事人陳述因為沒有經過國家公權力機關進行取證,而虛假陳述的危害后果又比較小,謊言成分往往很多。從這點看,測謊結果的佐證作用非常值得期待
11月20日,杭州市中級法院判決了一起借款合同糾紛案件,上訴人、原案被告王立仁被判歸還457萬元借款及巨額違約金。收到判決書以后,王立仁接受《方圓》記者采訪時感嘆,如果該案能夠啟用測謊作為斷案佐證,或許他就不會敗訴。法院在他提請測謊后,以證據足以印證相關事實為由,拒絕了該項請求,這讓王立仁十分沮喪。
測謊技術其實由來已久,最早起源于西方,運用于刑事偵查,后逐漸引入民事審判領域。上世紀九十年代,中國民事司法領域開始實踐測謊技術。
近年來,測謊斷民案的例子,在浙江和長三角地區,已不罕見。但《方圓》記者調查發現,這種在司法實踐中早已證明行之有效、但至今仍未被法律規定為直接證據的斷案方法,正處在一種進退維谷、“猶抱琵琶半遮臉”的境地。
合同“貍貓換子”,經理深陷糾紛
2012年1月,杭州市杰景園林綠化工程有限公司總經理王立仁忽然收到杭州市上城區法院的傳票,得知一位朋友葉軍民把自己告上了法院,討要457萬元借款。
當時正值春節前夕,王立仁忙于結算工程款、支付民工工資,法院的傳票讓他措手不及。
葉軍民是一位民間放貸人。多年來,王立仁因為工程建設需要,不時會向葉軍民借款“掉頭”(資金周轉),借款利息總是按高于銀行數倍的利率結算。
一方需要資金,一方放款賺取利差,雙方頻繁往來,一直相安無事,王立仁自認與葉軍民“成了關系不錯的朋友”。
所以,當葉軍民突然將王立仁告上法庭時,他特別意外。
按照王立仁跟《方圓》記者介紹的情況,他堅信自己和葉軍民及其合伙的幾個放款人之間的借款早已結清。由于事發突然,王立仁一時無法把雙方多年來的賬目往來、尤其是自己的還款記錄一筆筆逐一理清。加上“關系好”,許多還款細節并沒有刻意記住。
王立仁回憶,2009年4月28日他曾和葉軍民等人碰面,葉軍民稱雙方借條太多,不妨寫一張總的。在沒有對賬的情況下,王立仁即收回了全部15張借條,并按對方“要做賬”的要求,出具了一份總額為457萬元的借款合同。王立仁告訴記者,這份合同并非真實借款的表示,當時他已經將合同中約定的“借款”數額還清,雙方約定好以后憑打款憑證另行結算。
同年7月28日,王立仁與葉軍民以及葉的合伙人吳磊等人再度碰面,商談將王立仁旗下的一項工程轉讓給葉、吳等人,葉、吳付給王立仁轉讓款180萬元,并把“所有借款一筆勾銷”。王立仁當時理解,“一筆勾銷”就是指作廢那份457萬元的總借款合同,并且,葉、吳也歸還了有王立仁簽名的457萬元借款合同。至此雙方借貸兩訖。
后來,由于葉軍民、吳磊之間產生了矛盾,王立仁的工程沒能成功轉讓。王立仁當然也沒有拿到180萬元轉讓款,至于那份457萬元借款合同本來就只是應對方“做賬”的要求而立,何況已經收回,他也就沒放在心上。
2009年4月到2012年初,長達兩年半的時間,王立仁、葉軍民之間相安無事,葉軍民從未向王立仁提起欠款的事。但這段時間里,兩人的關系發生著微妙的變化。
2012年1月,葉軍民的合伙人吳磊,因涉嫌大肆在銀行詐騙貸款,與同伙金威一同被浙江省永康市公安局刑拘并報檢察院批準逮捕。
吳磊“出事”,牽連到與之有業務往來的葉軍民,葉軍民的日子開始變得不好過。
隨后,葉軍民開始找王立仁麻煩。王立仁介紹,就在葉軍民起訴他不久之前,對方曾編造欠條派人向其父親逼債。葉軍民還假稱其母去世之前住院治療花去20萬元,兄弟姐妹需要分攤醫療費,向王立仁借款,但王立仁在葉軍民胞兄葉功民處獲悉“根本沒有此事”。
更嚴重的是,直到葉軍民將王立仁告上法庭,他才發現,自己先前收回的457萬元借款合同,竟是一份精心“描”過的復印件,而非原件。
一度充分信任葉軍民的王立仁,根本沒有想到會發生這種事情。
報案、訴訟皆受挫
“明明早已結清457萬元款項,竟然被起訴追討,要我還兩遍!”王立仁怒不可遏,斷然選擇了報案,告發葉軍民藏匿借條,企圖詐騙457萬元巨款。杭州市上城區公安分局受理了此案。
公安部門經過初查,查明王立仁通過銀行轉賬,分別于2008年8月28日還款給葉軍民140萬元,于2008年7月24日、2009年1月13日還款給葉軍民所在公司出納金威220萬元、吳磊100萬元(均按葉軍民要求付給此兩人)的銀行匯款憑證。460萬元的還款記錄被查實,王立仁覺得,應該可以洗清不白之冤了。
然而,葉軍民卻以457萬元總借款合同為證,稱查實的還款記錄,均在訂立新合同之前,即2009年4月29日之前。這些還款并不屬于合同約定的457萬元借款的范圍。
葉軍民手中掌握著白紙黑字的借款合同原件,讓王立仁異常被動。公安部門查證得出結論“借款合同真實有效”后,一度中止的民事訴訟在法院恢復審理。
2012年9月7日,上城區法院作出判決,支持原告葉軍民向被告王立仁提出的歸還457萬元欠款及44萬余元違約金的訴訟請求。
王立仁不服一審判決,上訴至杭州市中級法院,并向市中院提出了對雙方進行測謊的申請。王立仁認為,一審法院判決的唯一依據是葉軍民手中的一份借款合同,葉軍民一直未能提供雙方借款往來的詳細記錄,借款合同只是一份孤證,證據單一、證據力單薄,判決十分牽強。
王立仁相信,測謊是高準確率的科學心理測試,可以通過測謊得出較為可信的誰在撒謊的結論,從而有力幫助自己洗清冤白。
10月29日至11月14日,杭州市中級法院開庭審理了此案,法庭未同意王立仁的測謊要求。審判長徐鳴卉表示,經審查法院認為,雙方的質證和公安部門的調查筆錄,能夠印證相關事實,因此不需要進行測謊。
讓王立仁最想不通的是,為什么許多案件都已實踐過以測謊作為佐證來審理,唯獨他這起案件不行?
根據記者查詢的資料,以測謊結果為佐證審結民事案件的例子很多。2010年2月,紹興市越城區法院受理的被告沈某利用原告魯某空白紙上簽名偽造魯某收條、假稱已歸還魯某20萬元借款案;2011年9月,寧波市江東區法院受理的原告張先生訴被告吳女士借款120萬元不還案;2011年12月,杭州市蕭山區法院臨浦法庭受理的原告丁女士訴被告周某歸還欠款、編造情節謊稱已收到的4萬元屬于自己存款案,均是法院在進行測謊之后,以測謊結果作為佐證作出判決案例。值得注意的是,以上數起案例,和葉軍民訴王立仁案一樣,清一色是民間借貸糾紛案。
測謊技術運用難
雖然運用測謊成功判決的民事案件不在少數,但像王立仁案中杭州市中級法院對測謊持異常謹慎態度的情況也很多,很大的原因在于測謊技術不具備完全的證明力。
我國現有法律目前還未將測謊結果列入證據類型之一。民訴法規定證據類型有物證、書證、證人證言、當事人陳述、鑒定結論、勘驗筆錄和視聽資料七種證據,不包括測謊結果。但是和刑事訴訟中的言辭證據相比,民事訴訟中的證人證言和當事人陳述因為沒有經過國家公權力機關進行取證,而虛假陳述的危害后果又比較小,謊言成分往往很多。從這點看,測謊結果的佐證作用非常值得期待。
記者采訪過程中,有法官就明確表示,測謊鑒定結論在民事訴訟領域可以具有證據能力。
了解內情的法律界人士告訴《方圓》記者,杭州市中級法院之所以不同意對王立仁案當事人進行心理測試,是因為另有考慮:測謊對于杭州市中院來說,尚未有任何先例。盡管浙江省包括杭州市部分基層法院有過測謊斷案的成功案例,但市中院從未開國先河。如果市中院進行測謊,必須考慮案件的典型性,而一個涉案金額數百萬元的民事案子,對于長年面對巨大涉案金額案件的省會城市中級法院來說,只是“小菜一碟”,分量不足。
采訪中,有法律界人士還表示,本案判決只憑原告的一紙合同,證據力度顯得有些單薄。這種“孤證斷案”應是法院十分慎重乃至忌諱的行為。
浙江思源昆侖律師事務所常務副主任呂俊告訴《方圓》記者,迄今為止,我國的審判實踐中,中級以上法院已有可觀的在民事訴訟領域應用測謊技術的先例。
公開資料顯示,1994年以來,沈陽中級法院已接受全國各地司法機關的委托測謊500多例,有效率和準確率均達到90%以上,其中對經濟、民事案件的證人、當事人測試占50%,測試結果作為支持性證據使用,效果甚佳。我國雖非判例法國家,但各地法院判決之間的借鑒意義,是不言而喻的。呂俊認為,考慮到王立仁借貸糾紛案案情,測謊結果應該能對本案審理起到重要輔助證據作用,盡管不是直接證據,卻很有可能成為關鍵的心證。
近日,《方圓》記者獲悉,王立仁因不服判決,以判決事實不清、證據不足為由,已向杭州市檢察院申請民事抗訴,并再度提出了進行測謊的要求。同時,就相關當事人涉嫌詐騙一案,王立仁向管轄地公安部門再次提出了控告。
記者還從杭州市下域區法院了解到,12月12日下域區法院剛剛駁回了葉軍民向王立仁提起的另一起40萬元的借款起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