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華的辦公室整潔而干凈,唯一引人注意的就是辦公桌后的那排大書柜。與整間辦公室一塵不染的格局相比,書柜中的那方天地略顯零亂。
書柜的角落里擺放著一個筆記本,記錄了他2008年調任河北省保定市檢察院反貪局局長后辦理的第一宗案件。這是他反貪生涯的開始,也是他第一次接觸到廳局級的犯罪嫌疑人。張華說,這個案子對社會“影響重大”,對他這幾年的反貪工作理念、工作方法,則是“影響深遠”。
這名犯罪嫌疑人就是有“中國第一執行局長”之稱的廣東省高級法院執行局原局長楊賢才。
處子秀遭遇“中國第一執行局長”
《方圓》:聽說你這個反貪局長是先辦案后上任的?
張華:我是在2008年北京奧運會前夕被調到保定市檢察院當反貪局長的,當時最高人民檢察院將廣東省高級法院貪腐專案指定保定市檢察院承辦,我接到任命后簡單地收拾了一下就直接到辦案組去報到了。
記得那起案件我們花了整整13個月,經常需要往返于河北、廣東、北京、沈陽、昆明等地,行程達數十萬公里。這是我第一次以辦案人員的身份參與如此重要的案件,同時作為專案組組長,我又要對整個偵查工作作出布局安排,所以這一年多的時間里我經常是在新奇和壓力交織的心態下工作。
《方圓》:這是一個什么案件?
張華:說廣東省高級法院貪腐專案你可能不熟,但要是提及廣東省高級法院執行局原局長楊賢才,你應該聽說過。在司法系統,楊賢才以“有魄力”出名,工作中很有創新思維,他一手主導的“打包”執行等一系列措施曾在全國范圍內被推廣學習,他本人也因此被譽為是“中國第一執行局長”。而也正是他在執行方面享有的便利讓他在后來的幾年里接受他人請托,為有關單位和個人謀取利益,收受巨額賄賂。2008年,他因在廣州“中誠廣場”執行拍賣案中涉嫌受賄被中紀委“雙規”,由此案發。
《方圓》:第一次接觸楊賢才是什么時候?對他有什么印象?
張華:我加入專案組時楊賢才已經到案了,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北京,戴著一副眼鏡,即便是已經失去了人身自由,看起來還是顯得神態自若,蠻儒雅的。講話時,他語氣中總會夾雜著一些威嚴,我就不斷地給自己心理暗示:他只是一個普通人、一個普通的嫌疑人。我告訴自己要用平常心來跟他接觸,不要被他曾經獲得過很多榮譽和職務級別影響。
在后來一年多的辦案時間里,我跟楊賢才接觸的次數達上百次,他的文化修為、修養的確很高,但他的狡猾有時也讓我很頭疼。
《方圓》:“狡猾”怎么講?
張華:身為司法高官,楊賢才很清楚證據對定罪量刑的重要性,通過幾次的訊問,他也幾乎了解到了我們當時所掌握到的證據,所以對這些我們已經掌握的犯罪事實他就全部如實交代、反復交代,但對于我們還沒有掌握確實證據的事情就只字不提,或者避重就輕地胡亂交代,從情緒上講對我們也很是抵觸。我們也反復給楊賢才做工作,跟他淡法律、講政策,但他根本不為所動。我心里明白,楊賢才知道自己肯定不可能逃脫法律制裁,但他仍然抱有一絲僥幸,希望量刑可以輕一些。
那是我第一次接觸偵查工作,也許是我在偵查策略、偵查技能方面存在一些不足,也許是異地偵查、人生地不熟的原因,查找證據方面也不是很順利,我感覺這個案件實在難啃。
《方圓》:到底難啃在哪里?是因為楊賢才本身的反偵查能力比較強嗎?
張華:一方面,那時我剛剛上任,對新工作并不熟悉。而作為專案組組長,人員安排、具體事務安排方面的一些工作又需要我去決定、去把關,難免會有捉襟見肘的時候。
另一方面,我們的偵查對象都曾在廣東省高院身居要職,他們的反偵查能力都很強,整個辦案過程就像是在與一群對我們了如指掌的對手對弈一般,他們非常熟悉法律、熟悉我們辦案的工作程序,訊問時就常常會遇到我們還沒開口,他們就知道我們要問什么,打算使用哪些預審策略。這些都一度讓我們的工作陷入困境。
《方圓》:在這種情況下,你怎么去調整自己和大家的心態?
張華:這種情況下必須保證大家的工作熱情不被打擊,要讓大家始終保持著一種向上的沖勁。當時我把大家分成兩個大組,一組負責訊問,一組負責證據收集,每天晚上都會開會交流情況,如果其中一組的工作有進展,所有的人都會很興奮,都會很有動力地去做第二天的工作;如果沒有進展,就讓大家分享一下工作中發生的小故事,UovftsUQWRSlHAAjtwhPWRr7f2VF4wrTianXjuRkcK0=互相調侃一下或者發些小牢騷,通過這種方式讓大家感受到團隊的氛圍,讓整個工作氣氛不要過于低沉。
尋找行賄人
《方圓》:后來是怎么突破的?
張華:因為手中掌握的證據不多,楊賢才又不是非常配合,我們就只能通過申請搜查令到他家里去“摸摸情況”。
楊賢才住在廣州市村一橫路7號大院的一棟六樓內,室內陳設簡樸得不能再簡樸,除了彩色電視機、冰箱和電腦外,幾乎沒有什么昂貴的物品,客廳里沙發和室內的家具還是上世紀80年代的老式產品。對于一個副廳級干部來講,這樣的住宅可以稱得上“簡陋”,但越是這樣就越值得懷疑。
于是我們又搜查了他的辦公室,在他辦公室的保險柜里,我們發現了很多線索:有借條,有字畫,有現金,還有一個電話本,這里記載了許許多多向楊賢才行賄過的人的電話號碼,為我們后來追贓、查找行賄人提供了一些便利。
《方圓》:這些證據為下一步辦案打開了路子?
張華:他依然抱有僥幸心理,因為他受賄的贓款大都用于發放高利貸,而許多債務人又都有港澳身份,楊賢才案發后,他們都聞風逃跑了,贓款的去向不明,無法核實準確的受賄情況。此外,還有一些行賄人是人大代表、政協委員、知名律師,追贓的難度非常大。
《方圓》:那怎么辦?
張華:舉個例子吧。在楊賢才的受賄檔案中,受賄金額最大的一筆是深圳某實業有限公司總經理黎某某奉送的600萬元港幣。然而,楊賢才的“小本”上卻沒有記錄得如此詳細,而那時的楊賢才也不愿意與我們合作。我們掌握到的線索只有四個關鍵詞:“港商”、“姓黎”、“行賄600萬”以及“政協委員”。試圖用手頭的這四個信息找到黎某某無異于是大海撈針,但即使這樣我們也得去“撈”。我們采用了很多偵查手段,進行了大量的比對分析才最后得以確定,但這時已經花費了整整兩個月時間,兩個月才僅僅只是確定到名字。
《方圓》:其他行賄人的情況呢?好查找嗎?
張華:也并不輕松。我們這些偵查人員都是外地人,沒有一個人會粵語,在與當地百姓接觸取證的過程中碰了很多釘子,走了很多彎路。此外,這個案件的行賄人并不只是在廣東活動,全國各地都有他們的“足跡”。有一個替楊賢才保管財物的女人,她在協助調查時非常配合,但后期突然就人間蒸發了,怎么找都找不到。后來發現他老公經常到云南去做煙草生意,每次搭乘飛機時還有另外一位女士陪同,但不是她的名字。原來,她買通了一名公安制作了一個假的真身份證(照片是她本人,其他信息全部為假),通過另一個身份在做生意。
線索核實后我們就馬不停蹄地趕赴云南,到達時已經是十二點多了。由于對方的住所地是高層樓,我們怕貿然上樓逮捕會引起突發事件,比如說墜樓,就決定先盯梢,等第二天他倆出來再逮捕,偵查人員們匆匆吃了點泡面就投入工作當中了。第二天中午等到十二點半,這倆人還沒動靜,我們就通過物業把他們騙下樓來,立即抓捕,然后訊問,等這一系列工作做完了才徹底放松了,我們又吃了碗泡面,就返回廣東了,那時已經是第二天的晚上了,除了兩碗泡面,中間再沒有吃過一頓飯。每破獲一個案件,我們都會很興奮、很有成就感,但破獲的過程常常伴隨著艱辛。
跨省辦案,協調是關鍵
《方圓》:辦理這種需要跨越多個省市的案件,你覺得難度最大的是什么?
張華:協調。這種跨省的案件,一般都是按照主要犯罪嫌疑人和案情劃分為幾個個案,然后由多個部門共同辦理。每個院辦理的部分既獨立,又與整體案件的辦案情況密不可分。像廣東專案,就有廣東省檢察院、保定市檢察院等多個部門參與。
這樣就會出現兩個問題,一方面有溝通的問題,另一方面每個部門工作的模式也不相同,要充分了解大家的優劣勢,發揮各自的長處,才能事半功倍。除了辦案部門之間的配合,還需要與當地的政府部門、其他單位做好溝通。記得當時從廣東押送嫌疑人回保定時,就是因為與機場方面沒有溝通好而差點出問題。
《方圓》:怎么回事?
張華:當時我們押送黎智華等四名犯罪嫌疑人回保定,由于這四個人極具“重量”,我們與廣東省紀委、公安、檢察院反復討論,做了多項預案,最后決定乘飛機走。那天早晨,廣東省檢察院的工作人員把我們送過安檢后就返回了,我們也很順利地坐上擺渡車馬上就要上飛機了,就在這個時候擺渡車原路返回,我們被告知只能改簽另一班飛機押送。
《方圓》:為什么不能走?
張華:我也很納悶,打聽了一下才知道,原來民航總局有規定:犯罪嫌疑人不能與省部級領導搭乘同一班飛機。那天剛好有兩位領導要去北京開會,所以機場方面就通知我們搭乘其他航次。
那時候我們已經通過安檢,武器、刑具什么的都沒有了,而且當時只有傍晚的一班飛機有票,我們只能從安檢區退出來,在候機大廳等待。我當時非常著急,沒有武器、沒有刑具,而且我們負責押送的幾個人中沒有一個懂粵語,如果這時出了意外怎么辦?犯罪嫌疑人有意識地逃跑怎么辦?他們都是當地人,語言、地形都比我們熟悉,一旦有什么突發情況,局面就會失控,前面的努力就都白費了。而且再想抓捕,就會難上加難。
《方圓》:確實是意外情況。
張華:我當時立即與機場方面取得聯系,說明情況的嚴重性。機場方面也很重視,馬上進行協調,最后我們改簽為兩個小時以后的航班。
同時,廣東省紀委和廣東省檢察院也出面協調,幫我們借用了一間關押嫌疑人的房間。臨時關押嫌疑人的地點也很重要,不能有方形的桌子、不能有插頭,要保護嫌疑人的安全,防止其自殺。然后我們采用了“盯人”戰術,四個人對一個,好不容易才把這兩個小時熬過去,心理壓力非常大。直到飛機降落,與保定檢察院的工作人員見面后,才徹底放心了。
也是這個案件,當時另外一個犯罪嫌疑人要從沈陽押送回保定,我們在東北到秦皇島的高速公路上堵車,整整堵了三個小時。當時的心理壓力也非常大,特別害怕發生有意識的劫持,還好最后平安地押送回去了。所以說,跨省辦案,協調真的很重要。
反貪要有全局觀
《方圓》:你從事反貪工作以后第一案就是這么大的案子,對你后來開展工作是否會有一些影響?
張華:這個案子對我而言意義重大,它讓我后來在駕馭一些事情時有了一定的威信和底氣。對工作而言,我覺得是讓我真正懂得了“溝通”和“協調”的重要性。
《方圓》:比方說?
張華:反貪工作中需要“溝通”和“協調”更多的是在細節。比方說人員分配,如何最大限度地去調動大家的積極性?如何充分發揮每個人的特長?比方說溝通,偵查人員之間的溝通、偵查人員與嫌疑人之間的溝通,等等。
像楊賢才這個案子,他最開始不配合,只交代我們有證據的犯罪事實,所以我們就只能一點一點地告訴他我們掌握的線索,讓他明白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讓他懂得我們早晚都能把他的犯罪證據一一找到。與嫌疑人溝通時最重要的是讓他們感受到我們的尊重,讓他們體會到我們是在用一種平等的、“朋友”的方式與他們交流。
在訊問過程中,我們發現楊賢才腰不太好,就給他買了護腰的靠墊,訊問時也允許他在休息的過程中起身活動活動。楊賢才是廣東人,北京的冬天非常冷,我們還給他買了很多厚衣服讓他御寒,同時在飲食上也特意要求廚師做得清淡一些。楊賢才是個性情中人,他對朋友很仗義,沒有被查處之前,只要有朋友找他幫忙,他就會答應,從來不以價論事。所以后期他感受到了我們對他的關心后,就把問題都交代了。
此外,我們現在做工作還需要有一盤棋的思想,要有全局觀念。楊賢才那個案件,如果我們考慮到事情的方方面面、細枝末節,就不會在執行具體工作時那么被動。我現在每天下班都會梳理一下這段時間的工作,把可能會產生的問題寫下來,然后再找相關的工作人員溝通,把一些細節層面可能出現的問題都及時解決掉。
高官·腐敗·爛尾樓
中誠廣場位于廣州市天河北體育西路191號,從1997年被扣上“爛尾”帽子起,它便因爛尾時間長、牽涉面廣、牽涉資金多、“復活”歷程曲折而被稱為“中國第一爛尾樓”。也正是這棟有名的爛尾樓,讓最高人民法院原副院長黃松有和被譽為“中國第一執行局長”的楊賢才聲名狼藉、身陷囹圄。
據悉,中誠廣場按最初的規劃高51層,分A、B兩塔,由香港中誠集團于1992年投資興建,工程總造價約20億元。然而,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爆發使得中誠集團資金鏈斷裂,“中誠廣場”的工程進程隨之時斷時續。2001年,被拖欠了數千萬元工程款的施工單位宣布停工,中誠廣場就此成了爛尾樓。
也就在2001年,楊賢才調任廣東省高級法院執行局,隨之提出了一系列措施,這些措施也使得廣東各級法院年執行案件數量及標的連續多年居全國前列,他本人也因此聲名鵲起、被譽為“中國第一執行局長”。他也成為許多人“公關”的對象。
2002年7月,廣東省高級法院指定廣州市中級法院負責解決圍繞“中誠廣場”的債務糾紛。據報道,當時提出申報的債權人達158名,債務總值約人民幣15.67億元。
當年10月,廣州駿鵬置業有限公司和北京金貿國際投資有限公司“如從天降”,聯手以9.24億元人民幣的低價收購了中誠廣場。對于這兩家公司在競拍中的勝出,許多當地人都覺得莫名其妙。
然而沒多久,廣州駿鵬置業有限公司的老板范駿業就因涉嫌金融票證犯罪而被取消了購買中誠廣場的資格,北京金貿國際投資有限公司成為獨家收購方。隨后,北京金貿國際投資有限公司將中誠廣場出手轉賣,售價高達13億,凈賺4億。就在此時,有消息爆出,北京金貿公司的實際控制人也是范駿業。
范駿業被檢察機關逮捕后,楊賢才被懷疑在執行拍賣中涉及貪污,而楊在拍賣案期間受到了黃松有的指示。2008年10月15日,疑涉嫌經濟問題,黃松有在京出席一個會議時,被中紀委帶走,隨即被雙規。2009年2月,廣州市中院院長吳樹堅坦承,廣州中院當時確實受到了最高法院的“不恰當”指示,“廣州中院接到案件后申請拍賣中誠廣場,但高院和最高院沒有同意,批示直接變賣。”當時,黃松有已經任職最高人民法院3年有余。
2010年,河北省廊坊市中級法院、河北省保定市中級法院分別對黃松有、楊賢才作出一審判決。
經法院審理認定:黃松有犯受賄罪,判處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沒收個人全部財產;犯貪污罪,判處有期徒刑十五年,沒收個人財產人民幣50萬元,兩罪并罰,決定執行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沒收個人全部財產。
楊賢才犯受賄罪,判處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并處沒收個人全部財產;犯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判處有期徒刑四年。決定執行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并沒收個人全部財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