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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月前的早春,我收到許文松寄自上海的特快專遞,他說:“我走了,以后不再寄東西給你,不要再等我,是我負了你,忘記我。”
里面是一件粉嫩的春裝,他說過,是從巴黎春天買給我的,我看標簽,兩千多塊。他已經多次說想看我穿裙子的樣子,我一直不肯,因為在大漠工作,每天要登腳手架,而且周圍有太多男人,我不便穿裙子,常常穿的,是藏藍色的工裝褲。
每周,我都會去小鎮上取郵包,三年了,一直如此。
我的同事,都知道我有一個男友在上海,他細心到吃喝用的東西一一寄來。從香水、口紅到化妝品,甚至我用的衛生巾。收到這些東西,總會被那些女孩子們嫉妒、男人們笑話。一百多人,只有不到十個女孩子,她們的性格,早似男人,只有我,因為想著上海的男子,一直是沙漠中那枝柔軟的嫩枝。為了他,我還化妝,雖然風沙大,很快就把我的皮膚吹干,可我喜歡把自己打扮得漂亮點,盡管他看不到。
我們約好,三年后見。
三年前,我執意要來沙漠,因為喜歡那種孤寂的感覺,我從北京一所大學畢業后來到新疆。而許文松去了上海,他說,他更喜歡這種舊而傷感的城市,何況上海的華美與他相得益彰,我們約好三年后上海見。
本性上,我是個喜歡流浪的女子。那年看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知道她也是因為看了美國的《國家地理雜志》而去了撒哈拉,而我,是因為一份鄉愁到了新疆。
母親是新疆人,少女時被在新疆當軍官的父親看上,然后帶回了內地。母親一直憂郁,她想念家鄉,做夢都是家鄉的葡萄溝,還有那寂寂黃沙。
母親在我十歲那年永遠離開,她拉我的手說:“愛喜,長大后回家去看看,真的很美。”
是一種鄉愁讓母親離去了,我長到二十二歲后,執意要去那里,有兩個男人攔住我,一個是父親,一個是許文松。
父親說:“你若去,會失去許文松,現在的男子,能抓住的已經很少,何況你不在身邊。”我一直相信許文松不會離去,一個細心到為女友買衛生棉的人還能舍下愛情嗎?
在大漠里,我學會吹蕭,知音只有一個,來自青海的格桑,他的眼睛那么深,他常常問:“愛喜,為什么你這么寂寞?”
我和格桑,是兩條緩慢流淌的小溪。從來,他不溫不火,就在旁邊靜靜看我,很多人都說格桑喜歡我,我問:“格桑你喜歡我嗎?”他的臉會紅起來,因為長期日曬,他的皮膚呈現黑色,他的牙齒那么白,他的額頭很明亮,這和許文松遠遠不同,許文松手指細長,臉色蒼白,嘴唇薄涼,我喜歡的男子應該是這樣的。
但現在,這個我喜歡的男子走了,他和一個女人去了德國,那個女人,長她七歲。
B
我把包放在淮海路咖啡館邊,許文松說,他常常下班后跑到這條路上來。
因為好多東西都是從這里買給我的。
他不知道,三年后,二十五歲的愛喜不再是那個臉色蒼白的小女孩,她穿著很厚的牛仔褲、格子襯衣,然后提著一個巨大的帆布包出現在上海。
這是許文松的上海,每一個角落,都好像有他的氣息。
我買了一個香草冰激凌,坐在淮海路上惡狠狠地吃。許文松說過,他最喜歡吃這種香草冰激凌,他說,很多個黃昏,他坐在這里想我,吃一個又一個香草冰激凌。
可現在,那個愛吃香草冰激凌的男人不見了。
我吃著,覺得冷得有點嘴唇麻。正是早春,上海的女人精致得那樣美麗,她們已經穿著薄薄的絲襪、極短的裙子,我的包里,有那條粉嫩的裙子,可我覺得,自己真的不適合穿裙子。
早春二月,有寒冷的風吹過,我打了個寒戰,眼淚就下來了,到底是因為冷,還是因為這個香草冰激凌?
我發短信給格桑:我已經到上海,勿念。
臨上火車,他千叮嚀萬囑咐,到了上海,一定告訴他。他還給我一把藏刀,說如果有男人對我不軌,一定要學會保護自己。
火車開時,我看到他在后邊追著,如果沒有看錯,他眼中一定有淚。他跑了二百公里來為我送行,他應該知道,我是再也不會回新疆了。
那一刻,我知道他愛我。
睡到半夜,收到他的短信,“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我的眼淚濕了枕頭,這句話,三年前,我和許文松說過,可他終究不是夢里人,那個細心到每周寄包裹的男子,已經舍我而去。
背著行李,去租房子,一室一廳,1000塊,陰面,有干凈的衛生間,看到能洗澡,我就笑了,在新疆三年,我洗澡不過十幾次,春雨貴如油,水真的比石油還要珍貴。
放下東西,去宜家買了幾件家具,小巧實用,又買了幾張靠墊。父親要我回湖北,我說不,我想來上海。父親說:“你太固執,這樣的固執會傷了自己的。”
我依然堅持,因為想在上海待上三年,感受一下許文松的上海,他曾經在這里三年,他在信中描繪過這里的一切:街邊的小吃、音像店,還有那個教堂,以及張愛玲曾經住過的公寓。
不曾來過,但我卻如此熟悉,許文松,你可知我此刻肝腸寸斷?
一個月后,我在上海找到工作,在一家網站做文字編輯,除去文字,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有什么可以和這個城市聯系起來?
在新疆,我學會了吸煙,煙,是許文松寄來的。
摩爾煙,一種輕柔的細長的白色的煙。我常常在太陽快落下去時抽,身邊會有格桑的馬頭琴拉起。
很多人不適應我的說話方式,我說話很直接,已經帶了新疆的方言,而且我很男性化,和老總嚷過幾次,他們說我,北方人總是這樣野蠻,沒有足夠的優雅。
我吃不慣上海菜,聞不慣上海的味道,兩個月后,我形銷骨立,和母親一樣,我那樣懷念起新疆來。
C
格桑的短信每天都來。
他問,身體如何?吃得好嗎?自己珍重。事無巨細,他總是一一問起,有一天我去南京路,有一個地攤算命的人攔住我,“姑娘,你臉上有桃花。”
我說:“哪里有桃花,我正失戀。”
“不,”他說,“一個愛你的人正在身邊,你要珍惜,那才是你命里的人。”
我不信格桑是我的新愛情,我去看許文松的同事,他的同事,亦是我們的同學,曾見證過我們的愛情歷程。
那個男子看到我,笑著說:“你變得又黑又瘦,怪不得許文松不再愛,怪不得人家兩年前就離開了。”
兩年前?我聽得糊涂,許文松不是三個月前才去的柏林嗎?何況,他總有東西寄給我,還有信。
他亦聽得糊涂,“不可能,我親自到虹橋機場送的機。那個女人,比他老,而且難看,許文松不過是利用人家而已,估計到德國就散了伙。我沒想到,許文松是這樣有心計的男子。”
我不肯相信是這樣的情況,因為明明他每周必寄我東西。
一個閃念,我驚住,難道是格桑嗎?
回去看那兩年前的郵包與三年前的郵包,果然字跡有出入,只是我太粗心,何況,衛生巾是兩年前開始寄的,而許文松三年前寄給我的東西,無非是些便宜而零碎的街頭小貨,我看得出來,后來以為他發錢多了,買了那么貴重的東西給我。
我打電話給格桑,他的聲音有些許顫抖。
“是你嗎?”我說,“是你寄的,對嗎?”
他姑媽家在上海,是他把錢寄給姑媽,托姑媽買了東西寄我的,那些溫婉的東西原本是出自于一個上海女人之手。
那些信,是他寫好寄給姑媽的,他怕我在許文松走后傷心欲絕,上演了這樣動人的一幕。
“你呀!”我說。
至于南京路,也是他找人攔住我,我們是前后腳到達上海,他說,離開我的日子,就像魚離了水,樹離了陽光。
這個男子,一個小時后出現。在我面前,搓著手,他說:“我任打也任罰,只要你高興。”
“那你為了什么?到底是為什么?”
他看著我,低下頭,他的臉紅了,我看著面前這個羞澀的男子,忽然想流眼淚,我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他怕我難過,怕我出事,怕我一個人生活不下去,他擔心我,想念我,為我做了那么多事。
可他不肯說愛我,不肯用眼睛看著我,他只是默默守在一邊,然后就那樣陪伴著我。
如果說男人是樹,那么許文松是一棵梧桐,看著那樣英俊挺拔,可卻做不成木材,而格桑是一棵上好的楠木,一輩子不會腐爛不會壞。
“抬起頭來。”我對他說。
他抬起頭,我看到他眼中有淚,這兩年,他為我花了多少錢?我總以為是在上海大公司做白領的許文松為我做的一切,卻原來是在大漠的他所為!
“你愛我嗎?”我問。
他點頭。
“多久?”
“從一看到。”他答。
“為什么不說?”
“等待你,等待愛。”他答。
我伸出手給他,他握住,他的手心有汗,涼的汗水,一滴滴浸潤著我,我的眼淚落下來,“親愛的,請帶我回新疆。”
這是我說的話,是的,我愛上了新疆,愛上了這個靦腆的男子,我終于知道為什么我離開新疆這么惆悵,終于知道為什么上海的空氣不適合我,原來,我的愛情,它在新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