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索爾·貝婁《赫索格》的敘事藝術

　　引言
　　索爾·貝婁是美國當代杰出的小說家，也是繼福克納和海明威之后當代美國文壇上最主要的小說家，長篇小說《赫索格》是其代表作，獲得1965年的全國圖書獎。1976年他又雙獲美國普利策獎和國際諾貝爾文學獎，獎勵“他作品中對人性的了解以及對當代文化的精湛分析”。他將情節和事件編織、穿插在人物的心理活動中，使現實主義敘事傳統與現代派的意識流技巧有機結合，突出表現人物對生活現象的體驗觀察和思考理解。小說《赫索格》正是貝婁運用了這種枝蔓式立體交叉結構和意識流手法的得意之作。通過時空交叉、內心獨白、自由聯想，作者從容自如地進出人物的內心世界，不露痕跡地揭示了人物內心深處的隱秘，對人物的感情、性格以及所感受的現實世界都進行了分析，[1]體現了貝婁精湛的現代敘事藝術。本文從三個方面探討貝婁在《赫索格》中所運用的高超敘事技巧。
　　復合型的人稱視角
　　人稱視角指“敘事者對敘事對象的指稱關系，即第一人稱、第二人稱或第三人稱”。在第三人稱敘事中，作者有比較廣闊的活動范圍，可以選擇最典型的事例來展開情節，不受時間和空間的限制，能夠比較自由靈活地反映客觀內容，這種直白、真實的客觀描述更具說服力，更能凸顯文章的主題。因此，它屬于非限制性敘述視角。而在第一人稱的敘事中，敘事者就是故事中的一個人物，因此在故事的敘述中有一定的局限性?！逗账鞲瘛返臄⑹乱暯遣捎昧说谌朔Q，小說的內容用“他”來敘述，恰似一架攝影機時而從空中遙拍，時而從地面仰拍，時而拍全景，時而拍特寫，時而像X光一樣透視人的心理狀態。[2]這樣的寫作視角始終讓讀者感到小說讀起來雜亂無章，是“他”在語無倫次地敘述一些信息，而這正是作品想要達到的效果，借此讓讀者感受到主人公混亂迷惘的內心世界。而如果選用第一人稱，作者就會受到推進故事情節的限制而無法暢所欲言，也就達不到第三人稱敘事的突出效果。但對于小說中很多處赫索格書信內容的展示，運用第一人稱就使小說的敘事效果錦上添花，讓人覺得所敘述的都像是作者親身經歷或親眼看到、親耳聽到的事情，能使讀者產生一種真實、親切的感覺，便于直接表達作者的思想感情。這種主要采用第三人稱敘事的技巧，以旁觀者的角度客觀地描述了20世紀60年代高級知識分子尤其是猶太裔知識分子在美國社會荒謬的處境中所受的精神折磨和道德困境，表現了知識分子的心靈困擾和人生追問，揭示了當代西方世界的精神危機。這也恰恰體現了小說作者本人內心的痛苦和掙扎。索爾·貝婁的父母是來自俄國的猶太移民，貝婁九歲時隨父母來到芝加哥定居，之后一直在美國求學和工作，親身經歷和親眼目睹了猶太民族在美國是如何努力地想得到社會認可而又不愿被同化的心路歷程。他們由于這樣或那樣的原因導致個人生活雜亂無章，同時精神世界也充滿迷惘和苦悶，而在現實生活的混亂中掙扎的同時，內心又試圖了解生活，探索生活的本質，卻又無法擺脫現代物質生活中的種種誘惑，因此就常常徘徊在荒謬的世界中。假如小說通篇都以第一人稱敘述，敘述視角就會受限，不如以旁觀者視角描寫和剖析的那樣清晰與全面。但書信體的寫作必須是第一人稱才能達到“見信如見人”的敘述效果，因此，貝婁在運用第三人稱的同時，又恰到好處地使用了第一人稱，這種人稱視角的交替使用使客觀敘述和主觀敘述相互補充，是一種“外我”與“自我”之間的融合，能更好地引起讀者的共鳴，對人物的理解更加透徹。作品中這種敘事藝術比比皆是：
　　在和瑪德琳離婚后，他就開始做涂鴉式的筆記和瘋狂寫信，他自己也知道他的涂鴉式的筆記和與人通信的方式是怎樣荒謬絕倫，可是這并非出于自愿，而是他的怪癖控制著他。他寫道：“在我身上有個人附著。我處處受他操縱。我一提到他時，我感到他就在我腦袋里猛敲猛打，要我守規矩。他總有一天要把我毀了的?！?br/>　　這里第三人稱的敘述是別人眼中對“我”的評價，而信件中的描述是 “我”對自己的思想解讀。從“外我”的理解和“自我”的敘述中不難看出，赫索格確實是身不由己地生活在夾縫中，痛苦、迷惘卻又無能為力，正如孫光勇等的《生存在夾縫中的現代人——〈赫索格〉的主題分析》所述，在這個失去了法則、失去了秩序、失去了溫情，人的生存欲望演變成物質享受的追求的物質世界上，[3]美國20世紀60年代維多利亞時期的極權和獨裁使高級知識分子已經到了無法生存下去的地步。又如：
　　他躺在十七街上一套租來的公寓房間的沙發上，有時候把自己想象成一座專門制造個人滄桑史的工廠。自己的一生，從出生到死，一幕幕呈現在眼前。他寫道：“我無話可說。”
　　這里“加工廠”的比喻，充分說明他感覺到在外人眼中，他只是一個“場所”，任由別人使用和支配，毫無自主權可言，而不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人。此時此地，人們不顧一切地追求個人的利益和物質享受，根本不考慮他人生命的存在和價值，從而令他人失去了做人的尊嚴和意義。而被踐踏了尊嚴和生命的人只能“無話可說”，令人充分感受到社會的異化給高級知識分子帶來的痛苦和悲哀，看似生命，卻輕如空殼，如同行尸走肉。同時小說的信件中還出現了第一人稱對第三人稱的評價，如在寫給艾森豪威爾的信中，有這么一段文字：“……也許您在問您自己，這個寫信給您的是什么人……那就讓我來說一說吧，他是一個有思想的人，他相信公眾表示政治意見的好處。有知識而沒有影響力的人，常常會有一種自我鄙視的思想……”通過“我”對“他”的評價，更加突出了作者敘事人稱變化的互補效果。再如，他曾照著鏡子自問：“我的天哪！這個生物是什么？這東西認為自己是個人。可究竟是什么？這并不是人，但它渴望做個人。像一場煩擾不休的夢，一團凝聚不散的煙霧，一種愿望?！边@里作者采用了一種展示內心世界和展示處境相結合的自敘形式，使我們得以看見主人公的內心世界和他置身的現實世界。[4]
　　同時，小說還穿插了第二人稱的視角，主要運用在一些對白中。通過第三人稱和第二人稱的對話，讀者可以從另一個側面更好地了解赫索格的內心世界。比如，赫索格去看埃默里克醫生時，醫生說：“聽說你離婚了——忘了是誰告訴我的，我聽了很難過?！薄拔也孪牒⒆痈數铝兆≡谥ゼ痈绨?？”“是的?！薄八獠缓?，有點歇斯底里?！彼麑ΠＤ锟苏f。赫索格沒有接著描述他們在芝加哥的生活情況，而是轉移話題，想誘導醫生說出對瑪德琳的評價。這里第二人稱的對話使赫索格內心世界的活動躍然紙上。
　　獨特的敘事時序
　　《赫索格》在敘事的時序上總體采用了倒敘和順敘相結合的手法，即“時空交叉法”。這種手法的運用使小說的情節撲朔迷離，形似雜亂無章。而正是這種手法的巧妙運用，充分體現了人物內心世界的混亂和恐懼。
　　文章一開始就描述了赫索格涂鴉式的筆記和瘋狂寫信的怪癖，然后才交代導致這種怪癖的原因。赫索格是一位學識淵博的大學歷史教授，他一向尊崇理性，關心人類文明和人的尊嚴。他兩次結婚，兩次離婚，尤其是第二次離婚，不但被深愛著的妻子和深信不疑的摯友所欺騙，還失去了心愛的女兒，同時失去的還有職務、房子和財產。生存困境使他的內心極度緊張不安，精神瀕臨崩潰。這種焦慮和恐懼迫使他整天緊張地思考著各種社會問題，但又沒有解決問題的能力和權力，因此只好借助于紙和筆，來發泄內心的積郁，訴說個人的見解。各種涂鴉式的筆記和天馬行空的書信內容表達了他“試圖通過存在交往或精神交往探索生存的意義”[5]。
　　小說的主題始終以順敘和倒敘交叉的方式發展著，也可以理解為故事的兩條主線。一條主線是以故事發展的時間為順序敘述赫索格受到慘重打擊后的內心世界，另一條主線是以聯想和回憶為敘事手段敘述赫索格精神瀕臨崩潰前的事業、愛情和生活圈子。主人公時而涂鴉寫信，時而聯想回憶的生活狀態分明是一個精神錯亂的生命在東奔西走，不知所措。這種敘事時序既豐富了小說的外在形式，也使內容更加錯綜復雜，使作品的“形”與“神”更好地達到了統一，體現了作者嫻熟的敘事技巧。以時間為順序的涂鴉行為和瘋狂寫信的敘述讓讀者看到了主人公精神世界的掙扎和斗爭。主人公無論正在干什么，隨時都能夠寫下感悟和信件以表達自己看法的情景，讓人深深感受到赫索格的傾訴欲之強烈，暗示了作者內心的無序、孤獨和無助。但寫信之余的所作所為又體現了主人公是“思想上的巨人，行動上的侏儒”的一面，而這也正是赫索格的悲劇所在。比如，當他迷戀于蕾夢娜的肉體而又害怕和她結婚時；當他使莉比家為他的到來手忙腳亂地準備晚餐而他又覺得自己不該來而不辭而別時；當他恨透了格斯貝奇，想一槍崩掉他，卻又僅僅為格斯貝奇為他心愛的女兒洗澡的動作而心被“融化了”時，都表現了他懦弱而善良的人性?！八偸峭渡碛谶@類復雜而抽象的腦力活動而不采取任何有效的行動”，這也許正是美國20世紀60年代猶太民族高級知識分子的典型特征。
　　以聯想和回憶為敘述時序的倒敘，交代了主人公現實生活中的無奈和苦悶。在職業上，他不停地變換工作，要適應新的不同的環境和面孔，為一家人的生計而奔波；在愛情上，他經歷了黛西富有古典主義特征的均衡和條理，享用了強調個人感受的園子給予的浪漫主義，承受了維多利亞時期極權和獨裁的代表瑪德琳的折磨與摧殘，適應了20世紀60年代由于精神價值觀的混亂，用性欲填補精神空虛以求精神解脫的蕾夢娜的生活方式；在朋友和家人方面，他遭受了摯友的背叛和掠奪，所以幻想能夠以生病來博得家人的關心和憐憫。當聽了瑪德琳決心離婚而大腦一片空白地繼續安裝防風窗時，他想到如果當時不是那樣洗耳恭聽而是朝她臉上狠狠摑上幾個耳光，用鞭子把她的屁股抽得皮破血流，事情會怎么樣呢？當醫生告訴他“啊，你很健康，當然，不能和小青年比，但很強壯”的檢查結果時，他卻希望自己能患上某種病，能住院一段時間，那樣對他已經絕望的哥哥就會來看望他，姐姐說不定會來醫院照顧他，家里人也許還會幫他付醫藥費以及兒子和女兒的生活費。這種聯想和意識流手法的大量運用，形象地刻畫了赫索格渴望從現實生活得到關心和幸福的狀態。
　　豐富的語言魅力
　　《赫索格》在敘事上還有一個最引人注目的特征就是用豐富多彩的語言來表達深刻的主題，尤其表現在其文學語言和生活口語有機結合的巧妙運用上。在描述上流社會的用語時，小說極盡高雅雕琢之能事；而出自市井小民之口的又都是粗俗俚語；在心理描寫方面，使用的是邏輯嚴謹、說服力強的哲理語言；而在對白部分，則充滿著質樸自然、毫不做作的口語對話。如以下所述的種種語言，充分演繹了上述的語言魅力：
　　瑪德琳在告知赫索格自己的離婚決定時，說了長達數分鐘，措辭優美，“我不得不對你直說，我從未愛過你，這是痛苦的。而且，我以后也絕不會愛你。因此，我們繼續這樣相處下去是毫無意義的”。當她聽到赫索格說“瑪德琳，我確是愛你的呀”時，她卻虛偽而不失高雅地說：“你應該繼續保留著這種感情，我相信你說的是真心話。但我想你應該明白，承認這次婚姻的失敗，對我自己來說，也是很丟臉的。我把我的一切都貼進去啦，我已經被這件事搞垮了?！盵6]（但實際上是她把赫索格搞垮了，自己高興還來不及呢。）這些話語看似犧牲自己，實際上形象地揭露了作為上流社會人物代表的瑪德琳的自私和虛偽。又如：
　　桑多說：“在這個世界上，我們全是婊子?！奔s克曼感慨說；“我們已經把生活弄得骯臟不堪。勇氣、榮譽、真誠、友誼、責任，全給褻瀆、玷污了……人生下來，生活，然后死去。但我們這些人能叫人嗎？我們只是動物。死神一定對我們厭倦了。我可以看到死神走到上帝面前說：‘我該怎么辦呢？上帝，你免了我的職吧，別再讓我做這種下賤的工作了?！边@種語言生動地刻畫了小人物內心世界的自卑和無奈。
　　赫索格常常問自己：“難道這是我渺茫人生歷程中的秘密目標嗎？我活了下來，只是為了在個人王國中做一個多情的王子嗎？男子漢的本分是責任、義務、禮儀和政治活動?！盵7]在給艾森豪威爾的信中，他說：“歷史，記憶——這一切使我們變成人類，給予我們死亡的知識：‘死亡因人而生。因為死亡的知識，使我們希望犧牲別人以延續自己的生命?！@是權力斗爭的根本原因。”這時他的語言充滿了對人生的思考，哲理味十足。但當他被瑪德琳甩掉后，他的語言也和市井小人一樣低俗，心里經常閃過的是“在性生活這種玩意兒爭高比低，實在無聊”。
　　語言的口語化在赫索格和埃默里克醫生的對話中得到了很好的詮釋?！澳悄愕降自趺蠢?？”埃默里克醫生問，“你看來神經兮兮的?！薄班牛堑?，我是很緊張。”“晚上能睡著嗎？給你開點安眠藥還是蛇根草？”……“那就好好放松放松吧，帶一位小姐到鄉下去，或者到海邊去。你在馬薩諸塞的房子還在嗎？”“想去的話還能住?！边@些對白，非?？谡Z化，就好像醫生和病人老朋友一樣在我們面前很隨意地閑聊，而不是令人感到緊張的非常正式的醫患之間的對話。尤其是醫生“那就好好放松放松吧，帶一位小姐到鄉下去，或者到海邊去”的幽默話語，就是我們平時好朋友之間的相互戲謔。再如，赫索格在給黛西寫信時認為，“黛西是個有判斷力、有原則的人，又有現代化的開明頭腦，他的健康好轉（要是真的）的消息，該使她高興吧。但她作為此類沖動的犧牲品，說不定一直都在報紙上找他的訃告哩”。[8]這種冷幽默的意識流手法，把口語化語言的魅力表現得淋漓盡致。
　　結語
　　這篇小說獨特的敘事人稱、敘事時序以及豐富多彩的敘事語言是索爾·貝婁精通敘事藝術的有力證明。他的作品中聯想和意識流的嫻熟應用對敘事藝術的貢獻不言而喻，因此，熟悉和掌握他獨特的敘事藝術特色是理解他的作品的關鍵所在。
　　參考文獻：
　　[1][4]宋兆霖選編.諾貝爾文學獎獲獎作家傳略[A].杭州:浙江文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