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風起云涌、變化頻仍的三國時期,誕生了許多叱咤風云的人物。這些人物形象在流傳后世的過程中難免附會人們的想象,以滿足世人的英雄情結和獵奇心理,于是便衍生出許多歷史中本不存在或是經過大量夸張渲染的故事。這些故事在民間的流傳以戲曲和小說為主要載體,如在元雜劇中,三國故事便是主要題材之一,三國時期的重要歷史人物都大量入戲。呂布雖然在三國歷史上的作用不如曹操、劉備等人重要,在戲劇中的分量卻絲毫也不遜色,因為他的事跡天然符合了人們對于英雄美人類型故事的心理期待。元雜劇《錦云堂暗定連環計》便是將人們耳熟能詳的呂布戲貂蟬的故事敷衍為王允運智除董卓。而明代戲曲家王濟更在前代戲曲創作基礎上將小說創作的成就融入其中,創作出傳奇《連環記》。二者在內容主題上有相同亦有相異,但同多于異;在人物塑造上則異多于同,打上了創作者鮮明的時代烙印。
郭英德先生曾將元雜劇《連環計》歸入“情節戲”,謂其“情節多曲折變化,在情節中刻畫人物,富于動作性,是所謂‘戲包人’”。從這個角度來看,傳奇《連環記》則有融人物戲、情節戲、武戲三者為一體的傾向,既刻畫了鮮明的人物形象,又描寫了曲折生動的情節,還充滿熱鬧的武打場面。與雜劇相比,傳奇人物形象要豐滿許多。
反面人物中,董卓可為代表。無論是在雜劇還是在傳奇中,董卓無疑都是一個典型的亂臣賊子形象。雜劇第一折,人物出場時的賓白:“官封九錫位三公,走追奔馬顯英雄,文武官員聞我怕,某中心不老漢朝中”,“某每回臨朝,將我這腰間的劍鋒露四指,雪刃嚇文武群臣,人人失色”,[哪咤令]曲后復云:“某家看來,朝里朝外,除我一人,再有誰敢和我做對手,我就著他立生禍殃,身家也不保,九族不留?!?這些道白赤裸裸地將董卓殘忍霸道的性格和想要唯我獨尊的擅權野心表露無遺。他能夠感覺到王允的威脅并派人跟蹤提防,突然造訪吳子蘭,說明他也有些心計,只因稱帝心切,且又貪戀美色,才失了防備。如第一折中突然造訪,本可識破王允,卻被認可他奪位的一番言語糊弄,相信了王允。在傳奇中,對董卓的刻畫更復雜一些。第三出《觀燈》中董卓上場的賓白“洛陽眼底無天子,金塢行中多玉人”,恰是對他貪權、貪色的準確概括。傳奇中的董卓較雜劇更為狡詐。在雜劇中,他幾乎是被人奉承、提篡位之事就言聽計從,甚至對王允也失去應有的警惕。但在傳奇中,他始終不完全信任王允,如第十九出《回軍》中對王允送紫金冠給呂布的動機表示懷疑,斷言“那王司徒乃奸詐之人”。再如,第二十六出《擲戟》中,與呂布發生沖突后他對李儒說:“去問王允這老兒,說貂蟬送與我,就說送與我;說送與呂布,就說送與呂布。一個人送得來不明不白,使我父子在家拈酸吃醋,是何道理?”并質問貂蟬道:“為何的,低頭倒在人懷里?”、“全不顧綱常是與非”,這顯然更符合情理。雜劇中這一段落卻沒有表現出他的任何懷疑,見到呂布便直接發生沖突。
呂布在雜劇中算是中間人物,但在傳奇中作者則更傾向于將他塑造成反面人物。雜劇中將他安排成與貂蟬原為夫妻,因戰亂失散,表現出他頗重感情的一面。與貂蟬重逢在王允家時做“哭科”,云:“貂蟬,兀的不想殺我也?!北煌踉首财茣r連忙說“不干他事”,怕怪罪貂蟬,哀求道:“老丞相可怎生可憐見,著俺夫婦團圓呵,呂布至死也不忘大恩也?!边@一番話出自一個驍勇善戰的七尺男兒之口,足見他對貂蟬的情深。他雖然勇武,“虎牢一戰兮眾皆靡”,但缺乏謀略,意氣用事,容易沖動。他對王允與貂蟬沒有任何懷疑戒懼之心,當然這與貂蟬是他的妻子有關,但還是少了一些思考判斷。傳奇中,情節的增添讓人物更加豐滿。一方面,通過更多細節突出呂布的勇武;另一方面,在第十九出《回軍》中,他兵敗之后謊稱得勝而歸,董卓說了他幾句,他還“發惱使性”,不僅說明其虛榮心很重,而且還容易被激怒、被利用,為后來的反目埋下伏筆。同時,作者還增加了他性格中很重要的兩個弱點:貪財、好色。雜劇中只簡單提及的丁建陽認呂布為養子事被敷衍為《說布》和《刺父》兩出戲,表現出他目光短淺、貪圖名利,沒有堅定的政治立場和價值觀。當董卓遣李肅送禮給他,他便改口稱:“吾聞太師奸惡,與丁建陽引兵來此征討,他原來是個好人”,“太師汪洋度量,敢不敬從所招”,很痛快地答應為虎作倀,正如李肅所料“利動他心便著迷”,這是貪財一面。與此同時,傳奇改變了貂蟬與呂布的夫妻身份,從而使呂布與董卓反目成仇,只緣于一個“色”字,便如王允所說“觀此二人(呂布與董卓)皆溺于酒色”,這為美人離間提供了可能。此外,傳奇作者改變了呂布有勇無謀的一面,曹操獻劍他起疑心,成親一事他問完王允,仍不相信,復問貂蟬,當二者說法一致,他卻是“只恨我關上來遲了”,“早知道相見難為情思也,何似當初不見高”,竟說出“你好生服侍太師去罷”這樣的話,直到貂蟬以死相逼,才表明要娶她的決心。這樣的呂布顯然比雜劇中更有心計,同時也更自私怯懦,人物形象更復雜,也更負面?;谶@樣的性格,離間他與董卓,使其甘冒風險、放棄自己的既得利益就更困難,也使王允的智慧與貂蟬的犧牲越發得到彰顯。
王允在雜劇中應該算正面人物的代表,但也有不完善之處。在雜劇中他雖然是“一點丹衷似石鐵堅”,但同時還有“加官賜賞”、成就功名的想法,一開始也不愿獨自承擔皇帝意旨:“董卓權重勢大,老夫有何才能,可請眾官來商議,共滅此賊方可”,連環計也并非他個人謀劃,有太白金星暗示和蔡邕指引。同時,他還有濃厚的封建道德倫理意識,不僅自己做出掩在湖山石邊偷看偷聽之事,當聽得貂3Vq88Uy29l2CdfawuLjgEw==蟬燒香禱告內容時,唱道:“我則道他為疾病,卻原來耽閨怨,方信道色膽從來大如天”,“我見他淚痕兒界破殘妝面,我可甚治家能治國,敬愚不敬賢,顧后不顧前”。佯裝撞破二人相認,沖上去斥責道:“你暢好是私情的忒自?!?,“你這個賤媳婦無斷送”,“你走將來賣俏行奸”。也許由于元代是中原文化的斷層期,儒家思想淡出了社會主流意識形態,起碼不為蒙元統治階級所認可執行,所以下層漢族文人才會在作品中表現出儒家的道德說教,如男女之大防等,以示對蒙元統治的不屑和反抗。應該承認,我們今天看到的元雜劇,除了《元刊雜劇三十種》之外的這些本子,都是經過明人整理的,多少會有一些改動,帶有明人的痕跡。但就這部劇而言,與臧懋循的《元曲選》相較,差別還是很明顯的,更多帶有劇團演出本的特點,文字相對粗糙,曲子無論從完整性,還是字句提煉用韻,都遠不及臧本,賓白也更粗俗,更口語化,演出的程式化也更鮮明(如某人前去某地必說一句“……走一遭去”,到達時必說“可早來到也”等),這些都跟《元刊雜劇三十種》有相近之處,而與臧本有很大不同。因此可以推斷趙琦美所校息機子本中的這部劇還是相對忠實地保留了元雜劇的風貌的。
在雜劇中,王允對待貂蟬的態度并不像一個父親對待女兒,而如同對待自己的一件附屬物品,對她缺乏應有的愛惜和尊重。他在不知內情時斥責貂蟬:“你怎生道‘夫妻每早早的團圓’?哪個是你丈夫?從實的說,若不說,令人準備著大棒子者。”后來設計宴請呂布“捉奸”時罵貂蟬:“你這個賤媳婦無斷送”,罵兩人“賣俏行奸”。貂蟬向他訴說了拜月禱告原委后,他唱道:“誰承望,俺家里搜尋出這美女連環。到來日開筵,我脂粉內暗暗的藏著征戰。我施計謀,他怎脫免?”王允心懷家國乾坤、社稷江山,卻未充分考慮貂蟬的感受,只把她當做一個可使連環計的美女誘餌。他雖允諾“我著你夫妻美滿,永遠團圓”,但是有先決條件的,不過也是誘使貂蟬從命的餌料罷了。不僅如此,還搬出一堆冠冕堂皇的道理說教:“春秋之間有鱄諸之妻替夫主成其大名,公孫勝妻舉夫應夢,乃得世代光輝”,“你如今替你父親掌此一計……兒也,休顧那胖董卓一時春點污,博一個救君王萬代姓名香”。剛才還在訓斥貂蟬“耽閨怨”,與呂布“私情忒自?!?,現在卻連他那套封建道德倫理都不要了,只因為能成全他的計謀,能讓他“忠心得意?!薄_@有似威逼加利誘的態度實在不是大丈夫所為,起碼不像一個情義兼備的男人所為。
在傳奇中,王允則完全成為一個光明磊落的正面典型。程朱理學雖然在明代一直被統治階級所提倡,但從明中期開始,隨著經濟領域資本主義萌芽的出現, “文藝上出現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新思潮,它的基本特征是:強調文藝是未受封建‘聞見道理’污染的純潔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