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爾維諾有著豐富的城市生活經驗,長期游走于歐美各國,敏銳地觀察現代城市的變化,有著極為敏感的空間感受,他有不少作品描繪城市、思考城市、想象城市。“城市”是卡爾維諾作品的核心意象。卡爾維諾早期作品中更多的是對城市的批判,“城市”對他來說只是作為居住的城市本身。后來他看到城市更為復雜的東西,城市像文本一樣可書寫可改寫可抹擦。城市的空間生活經驗,借鑒到文學領域,又是空間生產,“迷宮”創作、“大百科全書”寫作便是文學空間生產。
城市景觀與鄉村自然詩意
在卡爾維諾早期的創作中,有不少批判城市的作品。城市對卡爾維諾來說只是居住的城市本身。作品在批判現代城市的同時,很自然地以鄉村自然詩意為參照物。
短篇小說集[1]“馬科瓦爾多”系列講述失去土地的城市工人馬科瓦爾多一家的城市生活經驗,他們一家生活在社會底層,生活窘迫。馬科瓦爾多有雙不適合城市生活的眼睛,城市的邊邊角角、標識牌、紅綠燈、陳列柜、宣傳畫對他來說像沙漠里的沙子一樣不值得關注,而樹枝上一片發黃的樹葉,糾纏在瓦片上的一支羽毛,馬背上的牛虻,桌上的蛀蟲洞,人行道被碾平的無花果皮,從來沒有逃脫過他的眼睛。馬科瓦爾多的“看見”與“視而不見”很自然地形成了空間地理分割:置身于城市,自己也是城市景觀,卻在尋找鄉村的自然詩意。這樣必然會導致一種空間錯位感,馬科瓦爾多的城市生活毫無幸福可言。頗具反諷意味的是,卡爾維諾先是將城市生活引向其對立面——鄉村自然詩意,但很快自然詩意與生活實用遭遇,于是自然詩意瞬間煙消云散。《城市里的蘑菇》一開始寫馬科瓦爾多有一雙不適應城市生活的眼睛,眼睛與審美有關。馬科瓦爾多在等電車的時候發現了街道旁的蘑菇,這個夢想和城市的污濁物一起滋養著蘑菇。馬科瓦爾處心積慮,每天觀察蘑菇的生長情況,虎視眈眈地監視每一個靠近蘑菇生長地的人。可笑的是,城市里有很多這樣的馬科瓦爾多,最有諷刺意味的是吃了蘑菇的人最后都中毒進醫院了。《高速路上的森林》中馬科瓦爾多一家尋找森林,森林同樣也不指向審美,而是指向實用,他們一家人需要的是柴火,最后在高速路旁的廣告牌里找到了柴火。
除了反諷,作品也有對自然詩意的默默追求。在前工業時代,月亮是文學作品的寵兒,但在現代城市里,各種燈光,紅綠燈、霓虹燈、廣告牌等絢爛的光芒遮蔽了月亮。《長椅》中馬科瓦爾多認真比較了月亮和紅綠燈的區別。“那月亮,完全是沉穩的,不緊不慢地放著自己的光輝,時而被紋以細細的云彩,而月亮則莊嚴地任自己被云彩越過;紅綠燈卻總是在那里亮起又暗,亮了又暗的,局促不安,虛假地活躍著,疲勞地被奴役著。”《月亮與GNAC》一文中GNAC是馬科瓦爾多家對面屋頂廣告牌的一部分,它亮二十秒,熄二十秒,當它亮起的時候,其余什么東西都看不見了。馬科瓦爾多一家人無比深情地懷念月亮,他兒子用彈弓把廣告牌的字跡毀壞了,于是一家人重新看到滿月在自己璀璨的光輝中渾圓渾圓的。可是沒過多久,對面屋頂又亮起了競爭對手的廣告牌,兩秒鐘亮一次。“于是就再也沒有了月亮,沒了星空,沒了天空,沒了黑夜”。
“對光明與黑暗的描寫,以及對外界難以了解的城市的某些場面的描寫都是關于規化文化的強有力主題。”[2]雷蒙德·錢德勒的故事里描述了一個對比鮮明的地理空間,富人的世界是光明和安全的,城市里的窮人則生活在黑暗的地下世界。卡爾維諾的短篇小說里也分割出了對比鮮明的地理空間,但違反自然規律的光明卻象征著對人的侵犯,商業景象與自然詩意呈現出鮮明對比。馬科瓦爾多希望城市的夜晚有月亮、有星空、有天空、有黑夜,但最終城市還是一個商業與欲望交錯的地理空間。
短篇小說《煙云》中的“我”是《凈化》雜志的編輯,起初雄心勃勃想喚起市民關心環境、整治環境的熱望,后來發現他的上司居然是一家工廠的常務理事。那家工廠的每座煙囪都噴出紅色的火焰,火焰上面是如同墨染一般的黑色痕跡。這座城市的居民籠罩在煙云之下,煙云令人觸目驚心,“它和其他的云不大一樣——它的質地,因為很沉重,所以無法從土地上,從城市斑駁的廣闊上脫離開來,只是在城市上頭緩緩地流動,緩緩地覆蓋住了城市的這一頭,很快又揭開那一頭,流經之處都會留下一條如同骯臟線頭般的痕跡,且源源不絕”。《房產投機》中的主人公奎因托居住的城市原本是被桉樹和木蘭成蔭的花園圍繞著的,但隨著房產事業的發展,城市的美麗在水泥下消失了。他也曾經為此急躁,但最后還是跟隨大眾一起來了一場房產投機。他先是計劃把花園的器皿地蓋上房子,最后整個花園都蓋成房子,他們居住的房子連光線都照不到,詩意棲居成了記憶。
城市與文本
一、城市文本
波德拉·史蒂文森指出:“受后結構主義的影響和對已經形成的都市思想缺乏了解(或興趣),20世紀70年代和80年代的許多文化理論家開始對地方現象著迷,被城市的形式和文化所吸引。這種迷戀使得城市空間像文本的概念得以形成,這些文本的書寫是多頭緒的、有時是重疊的,書寫時間的流逝,書寫經驗、用途。人們認為這類的文本可以通過閱讀(或解構)來展現多重復雜意義和鞏固權力關系。”[3]卡爾維諾也注意到了城市與文本的關系,但他更強調城市的文本特性。城市是多種符碼、多重意義互相交涉的社會空間,城市可以像文本一樣去閱讀。卡爾維諾在《看不見的城市》的前言中說他所寫的城市是眾多事物的一個整體:“記憶的整體,欲望的整體,一些言語符號的整體;正如所有經濟書籍所解釋的,城市是一些交換的地點,但這些交換不僅僅是貨物的交換,它們還是話語的交換、欲望的交換、記錄的交換。”[4]
一座城市就是一個文本。一個都市文本可以是一張地圖、一份計劃書、一棟建筑或一處街景。《看不見的城市》中每一章的開頭和結尾都是忽必烈汗和馬可·波羅關于城市的對話,而正文部分則每一節都描述一個城市。小說借以考察城市的十一個主題其實就是對城市的檢驗:城市與記憶、城市與欲望、城市與符號、輕盈的城市、城市與貿易、城市與眼睛、城市與名字、城市與死者、城市與天空、連綿的城市、隱蔽的城市。這些經驗與城市的實體建筑、符號標志、文化空間等構成城市文本。正因如此,小說中的馬可·波羅觀看城市就好像閱讀文本一般,《城市與符號之一》:“你放眼打量街巷,就好像翻閱寫滿字跡的紙頁。”
《看不見的城市》中觀看城市如同閱讀文本,那么建造城市可否像書寫文本一樣呢?“忽必烈汗發現馬可·波羅的城市幾乎都是一個模樣的,仿佛完成那些城市之間的過渡并不需要旅行,而只需改變一下她們的組合元素。現在,每當馬可描繪一座城市,可汗就會自行從腦海出發,把城市一點一點拆開,再將碎片掉換、移動、倒置,以另一種方式重新組合。”掉換、移動、倒置,在電子信息時代,那是文本的變換、組合方法。《命運交叉的城堡》一書中城市與文本的關系耐人尋味,書中塔羅紙牌即文本被當做組合敘事的機器。塔羅紙牌的排列組合編織成了一個個更復雜的文本,講述了一個個故事,同時也建造了城市,故事中的城市有皇宮、樹林、教皇、愛情、淫亂等。《帕洛馬爾》的同名主人公觀看城市,也是專心地閱讀城市,閱讀世界,城市對他來說像一部大百科全書。帕洛馬爾逛奶酪商店,看到琳瑯滿目的奶酪,頗為感慨,“商店像字典”,“奶酪店對帕洛馬爾先生猶如百科全書對一位自學者”。[5]
城市像文本,城市就是文本,它可以閱讀、可以書寫、可以變換組合。城市不僅僅是建筑環境,更是特殊的審美空間和文本,是一個開放的、曲折的、充滿褶皺的、不斷書寫而又不斷被抹擦的空間。
二、閱讀城市
既然城市是一種文本,我們該如何閱讀呢?現代城市研究中閱讀城市、解讀城市、體驗城市最有名的形象是“閑逛者”。本雅明通過文學作品中的閑逛者去挖掘城市經驗和審美現代性。本雅明認為閑逛者的漫步不僅僅是觀察城市生活,而且是從事現代性神話發掘和夢想收集的考古進程。閑逛者漫步人群并不是出于日常生活的需要,而僅僅是為了追求漫步于人群所帶來的刺激:不斷遭遇新體驗,同時又不斷地做出反應。“而后閑逛成了閱讀都市文本的一種方式,一種用于探索深藏在城市多層組織中社會意義變遷的方法。”[6]法國當代著名思想家米歇爾·德·塞爾托認為城市由“可見的城市”和“隱喻的城市”組成,通過散步,都市住戶積累了經驗,并創造了一個他們視覺上看不見的城市,人們通過散步書寫和改寫城市空間。
卡爾維諾小說中的城市觀看者也將行走或散步作為了解城市和閱讀城市的策略之一。馬科瓦爾多、馬可·波羅、帕洛馬爾通過都市行走或都市散步在細細閱讀城市,也在塑造城市。馬科瓦爾多雖然長了一雙不適應城市生活的眼睛,但他對城市的“看見”與“視而不見”本身就是對城市的一種塑造。馬可·波羅不斷行走于城市與城市之間,在他那詩意的城市描述中,能感覺到他的目光是怎樣在城市中游走。馬可·波羅發現:“城市就像一塊海綿,吸汲著這些不斷涌流的記憶的潮水,并隨之膨脹著。”像海綿一樣的城市是柔軟的城市,是可塑造的城市,記憶、欲望、符號等會塑造一個比堅硬之城更加真實的城市,那就是看不見的城市——柔軟的城市。拉班說城市天生具有可塑性。“我們所想象的軟城,幻象的軟城、神話的軟城、抱負的軟城、噩夢的軟城,都與人們能在統計學數據的地圖上,有關城市社會學、人口統計學和建筑學的專著中所能找到的硬城一樣真實,也許更加真實。”[7]因此,馬可·波羅描繪城市的時候,不僅僅關注城市那些堅硬的建筑的外觀,而是注重細節、感覺。最后一章,忽必烈汗問馬可,和風會把我們吹向未來的哪片樂土,馬可回答說那座完美的城市是一點點拼湊出來的。也就是說,完美的城市是塑造出來的。
帕洛馬爾先生專心地閱讀世界,城市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卡爾維諾在該書序言中說:“我意識到帕洛馬爾的故事可以歸結為兩句話:‘一個人為了一步步達到智慧而開始行走,他還沒有到達。’”帕洛馬爾性格沉默,他對城市的閱讀、對世界的閱讀是非語言的,沉思默想也是閱讀城市的一種方式。
卡爾維諾的城市小說有一個空間場所多次出現——陽臺,陽臺既是城市景觀的一部分,也是觀察城市、閱讀城市的一個理想的空間場所。卡爾維諾小說中的城市觀看者占據了陽臺這個空間場所,陽臺有其空間的特殊性,陽臺是建筑物室內的延伸,兼具實用和美觀的功能。馬科瓦爾多、帕洛馬爾常站在陽臺上,時而俯視城市的街道、霓虹燈、人群,時而仰望天空。這個空間上下、里外居間的特性,使城市的觀看者對城市有著清晰的認識,既能看到城市,又能看到星空,他能超越城市本身思考更深遠的問題。
三、誰在閱讀城市
波德萊爾的詩歌中城市的閱讀者是“閑逛者”,卡爾維諾筆下的城市凝視者也行走或漫步于城市,但他們有別于“閑逛者”。馬可·波羅是個旅行者,《看不見的城市》在構思上是馬可向忽必烈汗所作的一系列的旅行報告。旅行者旁觀城市,所以書中55個城市景觀的描繪中沒有旅行者自己的行為描繪。馬科瓦爾多、帕洛馬爾則是在日常生活實踐中觀察城市,城市是他們日常生活實踐的一部分。馬科瓦爾多是等電車的時候發現生長在城市中的蘑菇的,帕洛馬爾則是在購物的時候觀察商店、街道等。
作家本人卡爾維諾卻以“隱士”的身份觀看城市。卡爾維諾說他年輕時第一次到巴黎發現地鐵很興奮,“吸引我的是那份匿名的快感:我可以夾在人群中觀察大家,保持絕對隱形”。[8]中國有句俗話說“大隱隱于世”,卡爾維諾隱身于繁華喧囂的巴黎,正是這種獨特的姿態使他觀看城市、思考城市、批判城市耐人尋味。
文學的空間生產
理查德·利罕的《文學中的城市》提出文學與都市具有共生性,“當文學給予都市以想象性的現實的同時,城市的變化反過來也促進文學文本的共生性”[9]。城市是卡爾維諾的核心話題之一,除了再現城市、想象城市外,城市錯綜復雜的空間結構也給了卡爾維諾文本空間實驗的種種構想。迷宮、大百科全書創作等何嘗不是城市給卡爾維諾帶來的靈感呢?
迷宮本是充滿復雜通道的建筑物,往往很難從入口到達或從內部到達出口。城市的迷宮意象啟發了卡爾維諾。現代大都市綿延一片,無數的街道交叉發散,人置身其中,容易迷失。卡爾維諾在小說中構思了一個個迷宮一般的城市,如《看不見的城市》中蛛網之城奧塔維亞是用繩索、鐵鏈和吊橋織成的迷宮,斯麥拉爾迪那是運河渠道與巷道網交織成的迷宮。此外,記憶、欲望、符號、噩夢、抱負、垃圾等也能制造迷宮。但城市迷宮對卡爾維諾的啟發不僅僅是在文學中書寫迷宮,卡爾維諾真正感興趣的是,如何到達迷宮中心和如何走到迷宮出口,他把這種空間效應運用到文學的意義生產中。《看不見的城市》是一個華麗的文本,它絢麗多彩,但要探尋文本的意義障礙重重,要像走迷宮一般耗費智慧。就這個意義而言,解讀卡爾維諾的作品要有走迷宮般的勇氣和智慧。
卡爾維諾多次談到城市像大百科全書,城市每天都有新鮮的事物,每天都有新的震撼體驗,城市是多元化的,城市像知識倉庫一樣。拉班說百科全書的形象提示“城市的邏輯與其他書籍或社區相比,不是那種能自愿讓人直接敘述或一頁頁持續不斷讀下去的東西”[10]。大百科全書的城市邏輯被卡爾維諾很好地運用到文學空間生產中。《看不見的城市》中55個城市的敘述不是連貫的、流暢的,每個城市自成片段,這就是拉班所說的城市邏輯。《命運交叉的城堡》、《寒冬夜行人》一個個獨立連綴的故事的結構方式也顯示了一種大百科全書式的城市邏輯。
小結
卡爾維諾熱愛城市,關心城市,自傳性文集《巴黎隱士》大部分幾乎都是訴說對城市的感受。城市也是卡爾維諾文學作品的核心話題。早期的短篇小說再現城市、批判城市;后來發現城市的文本特性,城市要像讀文本一樣閱讀;再后來借用城市空間效果生產獨特的文學文本空間。卡爾維諾對空間的敏銳感覺,使他能巧妙地將他的城市經驗轉化為文學的空間生產。
參考文獻:
[1]﹝意大利﹞卡爾維諾著. 馬小莫譯.短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