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之儀

　　在曼谷的大皇宮，宮殿頂端層層飛檐之上那作為建筑語匯一再重現重復的孔雀的頸項，被我的鏡頭捕捉了又捕捉，那是一眼就甄別出來的最重要的建筑特征。我的視網膜上它的影像一再強化疊加，也許我該說那是鳳凰的頸項？或者因為這樣說更添加了一分高貴靈異，從而也更符合一個王國的皇家氣派？
　　可我當時想的全是孔雀！孔雀！沒有想那是鳳凰。腦瓜里在搜尋一個詞匯，一個恰當的比喻來形容宮殿的美麗與輝煌。
　　最先蹦出的是《大觀樓長聯》里“西翥靈儀”，長聯背得前幾句……看：東驤神駿，西翥靈儀，北走蜿蜒，南翔縞素。
　　來昆明的人一定會到市中心的金馬碧雞二坊廣場去一趟的，因為那兒是昆明的中心。昆明東邊有金馬山，西邊有碧雞山，“翥”是“飛舉”之意，“西翥靈儀”是指碧雞在飛在舞。民間傳說中綠羽的雞等同于綠孔雀。
　　接下來腦子里生發起孔雀的很多聯想，七古八雜的。在曼谷大皇宮走馬觀花時內心“錨定”一個愿，孔雀孔雀，回去要給你勾勒出一個輪廓，讓你永遠傲立于我心之上。
　　從泰國回來了，寫“孔雀”，恣肆泛濫地攤開來寫。
　　我是云南的漢人，祖上是明朝南京應天府派遣充軍而來戍守邊疆的。遙遠的云之南在中心意識里是天邊地角的蠻荒之地。明代被皇帝貶到云南的楊慎（楊升庵）狀元愁眉苦臉地來了，一路上默念著云南十八怪的俗謠——“蚊子螞蚱大，雞蛋串著賣，草帽當鍋蓋”來到蠻荒之地。當他踏上這塊土地，他驚奇地發現，錯了錯了，這里是一片熱土，一片樂土啊，楊狀元于是躲在這里偷著樂。當年諸葛亮來此地擒南蠻子孟獲，來了便很不屑地說這是一塊“不毛之地”，鄙屑云之南不長五谷，無農耕文明。孔明再聰明他也有盲點也無知啊，在云南這蠻荒之地，山川秀麗，風調雨順，南蠻子們省下耕耘省下稼穡的時間是為了多出一些唱歌跳舞談情說愛的時間呢。山林里有的是野物啊，再不濟，這塊土地上“一動就是肉，一綠就是菜”啊，蟲蟲們也是富含高蛋白的食物呢，草草們全都原生態，哪些可食哪些有毒，南蠻子的祖先們早有經驗。
　　我的祖輩們來了，幾百年來快樂地生活在這塊物種多樣繁茂，民族文化多元的大地上。這塊橫斷山系綿延逶迤，梅里雪山、碧羅雪山、白茫雪山、玉龍雪山，瀾滄江、怒江、金沙江等高山大川深切分隔撕裂的大地上，土著民“南蠻子”們快活著呢，他們憨厚樸實熱情奔放，他們有酒共飲有肉同享，他們歡歌達旦，他們豪氣滿懷，他們感化影響了我的祖輩。那類叫坦蕩、熱情的脾氣慢慢在血脈里濃縮、積攢，最后滲透到我的骨血里，自然而然地涵養出我多情的氣質來。我多情地想啊，我不寫孔雀誰來寫呢？
　　中學語文課里收有一篇樂府敘事長詩《孔雀東南飛》，寫一個叫焦仲卿的男人與其妻劉氏的愛情悲劇。最朗朗上口的是第一句“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那日離開昆明飛曼谷時曾跟朋友說自己此行是“孔雀東南飛”，想當然地認為是朝向有海的東面南面飛，后來查地圖，曼谷差不多在昆明的正南方。
　　象腳鼓點里那擬態孔雀的傣家舞蹈在我的記憶里第一次出場是1979年。那年我借讀于昆明師大附中，一次節慶聯歡中，學校籃球場臨時布置成晚會現場。出演過《東方紅》一節領舞的著名傣族舞蹈家刀美蘭就在距離我五六米遠的球場上表演“孔雀舞”，她的兒子當時是附中的學生，她以學生家長的身份友情出演——美麗的孔雀從林間飛到水塘邊來，它臨水照見了自己的美儀……
　　穿著絲絨制孔雀裙的刀美蘭把整個背部的肌肉細碎地抖瑟成一片的時候，我真的像是看見孔雀的尾羽豎起來了，開屏了！刀美蘭有個別稱——孔雀公主。20世紀80年代中期我讀大學期間，在昆明的拓東體育場我離得很遠地看見場子中央的另一只美麗的孔雀——年輕漂亮的白族舞蹈家楊麗萍表演她日后蜚聲世界的《雀之靈》。我的同學被孔雀精靈楊麗萍震撼，而我想到的是，她的舞蹈靈感編排毫無疑問源自刀美蘭的傣家孔雀舞，只不過楊麗萍是幸運的，她得以借助電視影像等傳媒，借助更大的舞臺走出云南走出中國走向世界。
　　楊麗萍也有一個別稱——云南的金孔雀。這只金孔雀后來憑借她舞蹈藝術的非凡才華飛升為中國最拔尖的舞蹈家，成為舞蹈界稀罕的金鳳凰，這只靈光四濺的鳳凰脫胎于孔雀，她的原生態舞蹈成為外人心目中的“云南映象”。
　　1999年年末，我有幸采訪了著名畫家、雕塑家袁曉岑，當時畫家已八十多歲高齡。袁家有個四合院似的大院子，別人告訴我那院子里養著很多孔雀，供袁老觀察孔雀的神態習性。
　　袁曉岑是中國畫孔雀的第一人。采訪他時，那院子里沒見有孔雀，那些孔雀都飛到他畫室的壁上了，畫室里陳列著袁老各具神態的孔雀。我近距離地欣賞這些孔雀畫作時，再次有種藝術通感擊中我——刀美蘭用背部及手臂肌肉的抖瑟技巧讓我感覺到的孔雀開屏，袁老用他的畫筆在紙上幾抹暈染，孔雀開屏時羽毛的微微顫動便神奇地被他活靈活現地畫了出來，我甚至聽到孔雀開屏的羽翼特有的聲音。
　　袁老2008年夏天去了，年高九十三歲。某報刊標題寫《袁曉岑駕鶴西去》，當時我腦子里固執地冒出一個念頭，袁曉岑是乘著孔雀走的，他畫過的每一只孔雀都從紙上飛起來，送他。云南省政府專為袁老在昆明滇池畔建了袁曉岑藝術園，這個藝術館設計得現代而漂亮，藝術館離我媽媽家近，有朋友來，我就帶他們去參觀，看他畫的孔雀看他雕塑的奔馬……
　　孔雀是云南的符號和名片。云南航空公司以它為標識，飛機的尾翼上是一只孔雀的形象；云南電視臺的臺標是一只孔雀。孔雀啊孔雀，云南的美麗和風情都被你擔起來了。孔雀，云南的“百鳥之王”，吉祥、善良、美麗、華貴。
　　有關“孔雀”，我大學必修的基礎課程《普通動物學》教我如下知識：一種雞形目雉科的鳥類。分類學描述它：孔雀的尾屏，呈鮮艷的金屬綠色。尾屏主要由尾部上方的覆羽構成，孔雀在做求偶炫耀達到高潮時，尾羽顫動，閃爍發光，并發出“嘎嘎”響聲。
　　云南西雙版納原始森林里的孔雀屬綠孔雀，印度、斯里蘭卡孔雀多是藍孔雀。綠孔雀在中國僅分布于云南南部，它們棲息在海拔2000米以下的河谷地帶，灌木叢、竹林、樹林的開闊地也可見。多見成對活動，也有三五成群的。孔雀雙翼不太發達，飛行速度慢而顯得笨拙，只是在下降滑翔時稍快一些。但孔雀的腿卻強健有力，善疾走，逃竄時多是大步飛奔。
　　孔雀長長的頸項轉動時有一種高貴的儀式感，頭隨時昂著，頭頂的羽翎斜向上翹起，天生清高而驕傲。云南現有孔雀人工飼養點，孔雀成為人們餐桌上的珍饈。我可沒吃過孔雀的“肉尕尕”，那么漂亮的多情物啊，人吃了它會不會更加多情呢？不吃，永遠不吃。再饞，我也不愿把這美麗的尤物烹了嚼碎咽下去。
　　信息傳播不發達的年代，云南出外省讀書的人都好吹一個牛皮，說是昆明沒公共汽車，大象就是人們的交通工具，行道樹上棲著孔雀，樹都壓彎掉，它們飛翔時翅膀撲啦啦地響，美極……
　　孔雀！孔雀！“孔雀”二字偏偏在云南，除了是一個鳥類物種名詞，還更多地從云南人的嘴皮子上衍生為一個形容詞，它的引申義來自它著名的求偶炫耀——自作多情。朋友老楷在漫畫里說云南人形容一個人“孔雀”，是沒有惡意的一種幽默感。云南人拿孔雀自嘲，自說自話：唉，我好孔雀！
　　幾年前看過顧長衛的電影《孔雀》，電影里張靜初扮演的女孩子渴望當一個傘兵，在天上飛……這個女孩子后來竟然瘋狂地用白布縫制了一個降落傘，她把它拴在自行車的后面，然后瘋了般地騎著單車在小鎮的街上飛馳，她希望那傘可以被風鼓蕩起來，帶她飛起來……電影的結尾是女孩子的全家到公園里玩耍，一家子站在鐵籠子外等著看孔雀開屏——看這電影時我沒管那結尾與電影名有啥關系，我是把女孩那自制的降落傘當成了孔雀的羽屏，那女孩的青春狂想里是有“孔雀”的自我展示自我宣泄的，騎車帶傘飛馳時她的心終于沖破了沉悶生活的牢籠，她毫不掩飾她有顆狂野的心，她毫不回避她孔雀她多情！
　　說孔雀繞不開鳳凰。孔雀是現實中物，鳳凰是神話中的不死鳥。鳳凰的整體形象脫胎于孔雀無疑。神話里鳳凰每次死后，周身燃起大火，然后它在烈火中獲得重生，并獲得較之以前更強大的生命力，這稱為“鳳凰涅槃”。如此周而復始，鳳凰得以永生。
　　鳳凰鳳凰，雄為鳳，雌為凰。有古琴曲《鳳求凰》更有司馬相如的詩詞《鳳求凰》——鳳兮鳳兮歸故鄉，遨游四海求其凰……只是現代人用一個“鳳”字就代替了“鳳凰”，而在與“龍”配時，龍鳳龍鳳里“鳳”意為雌性柔弱的一方。
　　這“鳳求凰”在我看來恰恰佐證了它與孔雀有關，開屏求偶的都是雄孔雀啊！在東南亞國家，在云南小乘佛教盛行的地方，孔雀是吉祥如意的象征。而自古以來，鳳凰跟龍的形象一樣，在神話傳說中豐富著自己的形象，同時更內凝起一股人為賦予的精神力量。
　　《爾雅·釋鳥》言鳳凰特征是：雞頭、燕頷、蛇頸、龜背、魚尾、五彩色。說它出于東方君子之國，翱翔四海之外，濯羽弱水，暮宿風穴，見則天下安寧。《山海經》里形容鳳鳴如簫笙，音如鐘鼓。鳳凰雄鳴曰唧唧，雌鳴曰足足，雌雄和鳴曰鏘鏘。我的做教書先生的外公給他的兩個女兒，我媽媽和我娘娘取的名字是“鳳翔”和“鳳鳴”，這名字有著中國民俗正宗的味道，好聽。
　　“鳳凰于飛，翙翙其羽”是詩經里的句子，翙翙（音Hui）形容羽毛打開的聲音。這種聲音我在西雙版納的原始森林公園里聽見了，當時我正在一條溪邊走——“翙翙忽忽”，一只綠孔雀從高處飛落我身后，我驚惶間回頭，瞥見它，它離我八九米遠，已是收攏了尾羽的一只大鳥，高昂著頭，自顧溪邊倘佯。
　　云南大理白族自治州有個鎮的名字為“鳳儀”，去大理必路經。看見“鳳儀”兩個字，我感覺這個地方是雅而有靈氣的，古語里，“儀”為“舞”意。回到我的文章標題——孔雀之儀。它演化為一個長長的等式——
　　孔雀之儀＝孔雀之舞＝求偶炫耀＝多情，當然也等于華麗高貴等于吉祥如意。
　　在一次詩會上，詩人于堅用昆明話朗誦了他新寫的詩《孔雀神》，我對這首詩印象很深，不寫詩的我竟然寫了一首詩《孔雀標本》——
　　一只血統純正的/云南孔雀/忽然死了/春夜失戀
　　掏空孔雀肝/掏空孔雀膽/掏空孔雀心/掏空孔雀腸
　　肉體銷蝕后/空留皮骨羽毛/腹腔胸腔里/塞進綿紙稻草/隱身鐵絲網/固定求偶炫耀
　　玻璃眼珠/最后點睛/孔雀標本/栩栩如生/愛情樣榜/寂寂而亡
　　一只血統純正的/云南孔雀/忽然死了/不鳴不翔
　　標本的孔雀/不疼也不癢/羽毛里沒有/神經和血管
　　城市廢墟上/詩人于堅看見/孔雀神/愛情廢墟上/失戀之人看見/假鳳凰
　　人生世事/白駒過隙/云南孔雀/血統純正/為了愛情/蹈火涅槃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孔雀不語/它自美儀/趨著它去/我亦孔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