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臺探親第一天,一大早才七點多便獨自走出家門,可不是有要事待辦,而是急著去吃早餐。還在飛機上便已計劃好了,在臺北的第一頓早飯,要分成兩個“半頓”下肚,先直奔東門市場,去吃它一小碗米粉湯佐油豆腐,再沿著市場內外各家攤檔,一路瀏覽繽紛多彩的蔬果魚肉,窺看民宅陽臺春花怒放,慢悠悠地晃到兩條街外,這時應該又養足胃口,可以到“麗園”喝碗排骨酥湯了。
接下來的午餐也早就盤算好了,要去民生東路的“史記”吃牛骨高湯燉到乳白的清燉牛肉面,再來一小碟花干。那濃郁卻不膩口的湯頭,荷蘭哪兒吃得到。晚上呢,回家用餐,家常菜清淡少油無味精,恰好平衡前兩餐的貪欲無度。
至于明天,該輪到日本料理了。臺北天氣悶熱,吃生魚片和壽司,再舒服清爽不過,我可是盼哪盼的,巴望了大半年,才能再嘗到這些懷念的滋味。
說到飲食大欲,我原本自詡有副“兼容并蓄”的好胃口,雖未吃遍寰宇,但各種異國菜,各式各樣稀奇古怪的食物,幾乎來者不拒,是個標準的“雜食性動物”。我也曾經以為,就算把我放逐到一個華人也沒有、半家中國餐館也見不著的窮鄉僻壤,應該也能隨遇而安,有什么吃什么,不會嫌異鄉人做的菜肴不對味。
天曉得這會兒我真的成了旅居歐洲的華jXmt3GwyTe70WYw7le0xPA==僑了,卻逃脫不了仿佛隱藏在基因中那對故土滋味的渴欲,每逢午夜夢回時分,最令我念念不忘、肚子甚至因而咕嚕叫個不停的,還是那些我從小吃到大的菜式。
對飲食的鄉愁,可不是我所獨有,大多數移居海外的人,不管是什么文化背景、什么國籍,八成都跟我一樣,老覺得菜是故鄉香。君不見各地稍具水平、口味還算地道的異國餐館,往往有來自該國的老鄉捧場。這些餐廳真有家鄉的館子那么好嗎?那倒未必,然而吃在思鄉游子口中,美味與否,說不定只是次要問題。
誠然,食物常常是鄉愁的具體呈現,就連那些宣稱自己絕不多愁善感、難得想家的人,偶爾也會在對食物的喜好上泄了自己的底。好比說,丈夫的好友阿揚,他旅居巴西多年,前兩年有機會回荷蘭工作,卻選擇另一個在意大利的職位。“荷蘭有什么好的?天氣陰晴不定,又多雨,哪像意大利陽光普照。我當然選意大利,干嗎回荷蘭?”阿揚振振有詞地說。
后來,我們去托斯卡納度假,特地繞道去拜訪阿揚,出發前打電話問他要不要給他帶點荷蘭土產還是什么,向來客氣的阿揚,那一回卻毫不遲疑地回答:“方便的話,請替我帶點豪達奶酪吧。”
我們一奉上這一樣在荷蘭司空見慣、并不值錢的伴手禮時,這位老兄笑逐顏開,當下切了一片奶酪,就這樣空口吃起來,還滿足地嘆了口氣,說:“就這味道,就是它,我想了好久了。”接著一邊以奶酪佐紅酒,一邊絮絮叨叨地向我們講起,他小的時候每天放學回家,一定會吃上一份媽媽準備的奶酪三明治,天天吃都不覺得膩。
阿揚說著說著,我突然發覺,他懷念的恐怕不只是豪達奶酪,還有一逝不返的童年時光,以及他自己說不定并未察覺的那一股對故土的孺慕之情。而我呢,令我念茲在茲的故鄉味,除了臺灣小吃外,還有蘇浙菜,這是父系的滋味,另外就是日本料理,這當然是成長于日本殖民時代的外婆帶來的影響。我的飲食版圖從而呈現臺灣、江蘇和日本味三分天下的局面。在某種程度上,我這個普通人的食物鄉愁,不正反映了臺灣百年來的歷史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