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和中國所有縣城一樣,澧縣縣城一派熱鬧浮華,人和車在街上并行。這一天,魏壁有些心浮氣躁,兜兜轉轉,快到達木料市場前幾分鐘,魏壁想抄個近路,穿過對面馬路,再逆行十多米進入市場,但沒那么做,后來快到鄉下老家時,還是出了事。
木料市場,一些簡易的棚房,一些轟鳴的機器,一堆堆沒有切割、已經切割好的木材,木料的氣味彌漫,是淡淡的香,基本都是杉木。湖南一帶,氣候濕潤暖和,尤其是夏季,氣溫高,杉木生長迅速,材質輕軟、細致、紋理直、價格低,易加工,世世代代,成為尋常人家打家具最常用的木料。
輾轉20年,魏壁從南方到北方,都待在大城市,厭惡至極,眼下回來,扔出狠話要在鄉下度過余生。他帶回了幾十箱書、一具中年軀體,和一個不城市也不鄉下的腦瓜子,但每談及文化、書法,他就是一個古人,他要活回過去。魏壁沒多少錢,修了房子,剩下的錢也僅夠打家具了。他準備打的家具,有六彎床2張,雙架床1張,衣柜4個,臺桌1張,儲物柜2個,小方凳2張,條幾3張,板凳6張,電視柜1個,鞋柜1個,角幾1個,床頭柜3個,外加1套暗房臺桌、柜子。眼前這4立方米杉木木料,將會變成以上全部的家具。
蓋一間“舊房” 車子離開了縣城,開往他的老家,新建的宅子,夢溪鎮蓮湖村施家臺。這些古雅詩意的字眼,在某種程度上,會不會也是吸引他返鄉的原因之一?他是個文人。他的攝影書法作品,就是以“夢溪”為名,鄉愁,浪漫。
快到家前鄉道路口時,就出事了。車子開過了頭,魏壁在倒后鏡里觀察到后方無隨車無人的時候,掛檔倒車,5秒,一聲悶響,出事了,再往前移動,有車體與金屬卡住的聲音。慌忙下車,一位年近七旬的老頭,和他的自行車,倒在汽車后面。又一陣慌忙,攙扶著老頭上車,送醫院檢查,幸無大礙。魏壁已經沮喪,這是他近期第二單車禍,他有了放棄汽車的念頭。
推掉舊房,起了新房。魏壁的印象里,在祖屋這塊地重起房子這是第四次了,父親生前修了茅草房、瓦房、磚瓦房。這次還是磚瓦房,材料和形式上,沒有改變,白墻藍瓦飛檐,這是他要的。母親和兄長曾經反對,大概是覺得過時,也有面子上的考慮,鄉親們外出打工行商回鄉,所修房子都要參照城里的模樣,貼上瓷磚,光光鮮鮮才好。魏壁沒有妥協,在心底里認定,只有這樣的房子,才與屋前的桔子林、柚子樹、荷塘,屋后的松樹、棉花地共呼吸,相協調,它們都一直這樣存在著。
湖南鄉下冬天很冷,老天爺隔三差五下雨,偶有雨雪。
打一張六彎床 冬天天亮得晚,清晨的霧靄還沒散去,胡師傅就來了。胡師傅大名胡保佑,64歲,是魏壁先父的朋友,14歲跟隨師父學習木工活,學手藝學做人。到了生產隊年代,只能做做水車、脫谷機、鼓風機、鋤頭柄等農具。那個年代,一窮二白,誰家里要想打家具,不比現在城里工薪階層買樓容易,打個四四方方的木箱儲放冬衣棉被已是一樁大事,所以早年從師父那里學到的傳統木工手藝,也漸漸生疏。后來,傳統圖式家具再度成為新寵,但仍然輪不到胡師傅這種個體老木匠,那是工廠里用昂貴木料,根據圖紙批量生產的。在問及上一次打傳統家具的時間,胡師傅說大概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說這句話的時候,胡師傅深吸一口煙,雙眼投向屋前的桔子林,再越向更遠的地方,那里只有濃濃霧靄。
這十來年,胡師傅間或也接些木工活,給鄉親打家具,但少有人會要求全部用實木打造,也不計較是否用傳統工藝,除了骨架用木頭,釘子取代了榫頭結構,來得快又省錢,那些在祖祖輩輩生活里曾經扮演重要角色的家具,在角落里慢慢朽去。在沒有木工活的日子里,胡師傅多數時間照料農地,也養蜜蜂,二十多年來,蜂王換了一代又一代,但血脈都在,始終有七八箱的蜜蜂跟隨他。他說,再過兩年,木工活也干不動的時候,他會一心一意去養蜂。
買來兩條香煙,敬過白酒,魏壁算是拜了師,自此,胡師傅成為胡師父。我們深知,于胡師父那個年代拜師學藝,我們毫無規矩,是不敬,不敬師不敬業。而胡師父自己,卻時時嚴謹,遵循傳統手藝行當里的規矩,待人接物極為謙和,凡我們為他倒酒端飯,再三謙讓后言必說“得罪”二字,而不是我們常說的“謝謝”。
胡師父的木工活,沒有圖紙,他說,這是他們老木匠最吃虧的地方。可這也是傳統木匠最讓人敬佩的地方,所有家具的結構、尺寸、木料特性,都印刻在心里,旁人并無法覺察。
魏壁一心要打造本地傳統的六彎床,家傳的一張至今還在使用。一個早上,我們開車到一個小鎮,要買制作六彎床的部件,這些部件,通常由專門的木匠制作,打造六彎床的師傅,只需要拿它們來組裝上即可。這家店,像躲藏在這冬天的霧氣,還不好找。四下問詢,等到一位戴皮帽的老人出現后,才被指明。一截巨木橫臥在通往店里的過道上,旁邊是一臺電動切割機,再往里走,一堆杉木、樟木,一些切開的木板和堆滿木屑的機器,全是電動的。喊叫了幾聲,店主出來說,手上關節不好,現在已經不做六彎床的部件。他沒多說,也不需要解釋,這些老東西的配件,現在已經沒什么市場了。魏壁也沒再多問,我們一起走出店鋪,外面冬霧還在,夾著街巷上的爆竹煙氣,那是紅白喜事的。
做不成六彎床,回到家中,魏壁在堂屋的磨石地板上,掃出一塊干凈的地方,畫出了第二個方案:床的三面屏風造型,改成了三組格子,菱形狀。和胡師傅一起計算著,格子的大小,好不好看,木料的多少。
開工第8天,我離開時,已經完成了一個衣柜、一張工藝繁復的床,魏壁短信說,“你要不走,已經可以睡新床了。”
澧縣到常德,路邊依舊是那些廣告語,尤其是“一座城市的奢華”的地產廣告,在為人們描繪另外一種美好生活,遠山、樹林、現代建筑隱藏其間。魏壁也將會開著他的汽車,來往于城市和鄉村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