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個原本風花雪月、歷經磨難的古典大團圓故事,被處理成了一部命運不詳、拷問存在的充滿荒誕色彩的話劇。這就是4月份起,在臺北、高雄、北京等地巡演的《西廂記外傳》。
《西廂記外傳》實在有些生不逢時。47年前,臺灣戲劇“一代導師”姚一葦充滿存在主義詰問的荒誕劇本,由于與當時的政治環境與審美期待之間存在巨大鴻溝,難以上演;時至今日,重裝上陣的《西廂記外傳》,又極容易被誤讀為不過是一次對古典藝術的惡搞穿越。
從未上演的經典 空蕩蕩的舞臺上,有一扇從頂到底、360度旋轉的紗幔制作的巨型屏風,屏風之上,是一幅充滿東方神韻的古典山水畫作。隨著劇情的進展,這扇屏風以旋轉巧妙地分割了舞臺,漫舞飄散讓觀眾恍如仙境。
這幅“山水軸”,是臺灣舞美設計劉杏林為話劇《西廂記外傳》設計的。5月22日晚,《西廂記外傳》在北京國家大劇院開始了它在大陸的第一場演出。這一刻,距離這部被視為姚一葦最經典作品所發表的時間,已過去了整整47年。
這之前,首次排練成功的《西廂記外傳》于4月6日至14日在臺北、高雄連續演出了5場,被稱為“最原汁原味的另類西廂”。據媒體報道,在臺北的三天演出恰逢周末假日,因此在島內大賣,就連馬英九夫人周美青也自掏腰包趕在最后一天來赴這場“華人舞臺劇必看之盛會”。
內地人相對陌生的姚一葦,其一生創作了10余部杰出的戲劇作品,在臺灣被視為當代戲劇的“一代導師”。今年適逢他誕辰90周年,這也是此次國家話劇院與臺灣共同排練該劇的動因之一。《西廂記外傳》原名《孫飛虎搶親》,是姚一葦1965年創作并發表的戲劇劇本。
“我之前對姚一葦先生的了解,主要是那部《紅鼻子》?!贝舜巍段鲙浲鈧鳌返膶а輩菚越f。跟吳一樣,大陸戲劇人和觀眾對姚一葦的唯一印象,也是那部30年前在大陸上演的《紅鼻子》—它曾在大陸各地演出六十余場,轟動一時。
此次的制作方之一、臺灣“兩廳院”的藝術總監黃碧端點評《西廂記外傳》:“才子佳人式的情節被徹底顛覆,形式上,融合中國古典傳統和西方劇場的潮流?!?br/> 為何作為經典劇本,47年都未能上演?臺灣戲劇學者劉效鵬表示,這個劇本幾乎和風起云涌的荒謬劇場和存在主義同步,但當時臺灣的劇場還不能接受這種風格,太新潮了,走得太遠。同時,劇作的表現形式既復雜又困難,規模龐大,一般的制作團體難以負荷。
而政治環境也是該劇難以上演的另一個原因,臺灣劇評人鴻鴻說,“全劇一連串的換裝與角色對調,畢現亂世求生之不得不然,也讓人想起國府遷臺后流亡者身份與階級的大震蕩。”
諸多難以實現的形式中,其中一個就是“誦”的形式。劇本《孫飛虎搶親》的語言是“極為通俗的韻文體”,姚一葦企圖在其中建立一種舞臺的吟誦方式,“誦”甚至占據了劇本三分之一的篇幅。2000年,臺灣的一次戲劇節曾試圖拍演,但終因時機不成熟而放棄。
“讀過劇本的人一定不少,冒險試水的大概就是我了。”在這之前,作為國家話劇院的導演,吳曉江曾導演過《玩偶之家》、《人民公敵》等多部作品。此次接手《西廂記外傳》后,其中一個姚一葦的學生告訴他,姚先生的劇本大部分他都看過,唯有《孫飛虎搶親》,看了三次都沒看完,原因是“實在不好看”。
說唱和R&B 從故事情節上看,《西廂記外傳》已經從古典戲劇《西廂記》中走得太遠。
姚一葦的筆下,“搶親”成為敘事的表面核心:崔雙紋(崔鶯鶯)與張君銳(張生)本是一對情投意合的戀人,但雙紋卻因門第之嫌而被迫下嫁鄭恒。不料半路殺出個孫飛虎掠去了小姐雙紋和丫環阿紅,同時也帶走了混跡在賀喜人群中的張君銳。情急之下,雙紋、阿紅趕緊換了衣服應對……
在王實甫的古典《西廂記》中,孫飛虎只是一個沒有出場的人物。這位叛將聽說崔鶯鶯有“傾國傾城之容,西子太真之顏”,便率領五千人馬要去奪來做“壓寨夫人”;但到了《西廂記外傳》,孫飛虎從一個推動劇情發展的虛幻人物,變成了一個有血有肉、有勇有謀、富有魅力的主角和英雄。
“崔鶯鶯本是一個中國古典女性的忠貞典型,本劇中的崔雙紋則是隨遇而安失去自我?!眳菚越f。在古典劇中追求自由愛情、金榜題名的主角張生,則變為了一個膽小怕事、唯唯諾諾的文弱書生。
如果純粹按照姚一葦的劇本,話劇無疑容易陷入艱澀,這也是吳曉江擔心的。為了避免冷場,他在歌隊的表現中加入大量說唱和R&B的元素,在臺詞中引用了很多當下最時髦熱點的話題,“你就別再娘娘腔了”、“我太帥了”等當代語言不斷適時地出現。
姚一葦原作中最難處理的“誦”,被吳曉江運用了古希臘戲劇中“歌隊”的形式來表現表演,誦詞也改成了節奏較快的Rap?!耙粋€瞎子前面行,兩個瞎子后面跟,走了一步又一步,走了一程又一程。”簡單譜曲后,本來晦澀的誦詞瞬時變得靈動,行進或舞動的歌隊則打破了可能出現的沉悶詰問。
“在保留中國傳統意境的基礎上,反倒打破了很多傳統的表現手法,這種混搭和融合恐怕是這個戲最大的特征之一?!眳菚越f。在長達2個半小時演出中,《西廂記外傳》幾無冷場。
換裝的背后 “這部戲是給年輕人看的,但是除了惡搞、穿越之外,對于一部經典作品的解構可以有更新的方式?!敝谱魅藙㈣F鋼說。
如果將《西廂記外傳》僅僅處理成一部令人開懷的當代滑稽劇,那對這部一直被視為經典的實驗劇來說,無疑是失敗的。吳曉江力圖把幽默、滑稽與冷酷、艱澀融為一體,并在之間小心翼翼地尋找著平衡。
孫飛虎由內地新版《西游記》的“美猴王”吳樾出演。由于劇作密集使用了“換裝”這一樣式,吳樾扮演的角色實際上達到了三個:孫飛虎(強盜)、孫飛虎換裝的書生(儒生)、鄭恒(將軍)。這被不少人解讀為姚一葦的暗喻:不只是演員一飾二,其實一官一匪,沒有兩樣。
而在中國戲劇里,“換裝”或者說“轉換角色”亦是個常見模式,并且樣式繁多,比如兄弟、兄妹、主仆、叔侄等,但在《西廂記外傳》中,換裝的次數達到了五次以上。
“第一次換裝是孫飛虎為了成全張君銳再見崔雙紋一面的心愿,讓他改扮送親人,可視為貧、富差距表面的改變。然而這個換裝很徹底,崔、張的重逢變成了陌生人,好像兩人的戀情從來沒有發生。”本劇的戲劇顧問劉效鵬感覺,“他們似木偶,無法互動,對話空洞沒有情感和意義?!?br/> “你們為什么不敘敘舊情?”換裝后的張、崔在劇中被如此質問。導演給的回答是:“不是過去的張生,也不是過去的崔鶯鶯了。雖然有眼睛,命運卻被別人決定。內心筑起一座高墻,只靠希望打發時光?!?br/> 這種對自我的認識和懷疑,充盈于整部劇作,而這正是姚一葦當時深受存在主義哲學影響的痕跡之一。存在主義哲學催生了之后的存在主義戲劇及荒誕派戲劇。這一哲學認為,人的存在先于人的本質;世界是荒誕的,人生孤獨而沒有意義等。薩特、加繆等都有代表作,其中以1953年貝克特的《等待戈多》尤為知名。
“受到存在主義哲學及其戲劇流派的影響,原作本身的風格比較怪異,有很多對話反復的地方,我都做了刪減,但我把存在主義的這個核心提煉了出來?!眳菚越f。
面對孫飛虎將要搶親的危機時刻,雙紋為了自保,與仆人阿紅也進行了一次換裝,這次換裝則更為徹底。兩人突然發現:沒有衣服,渾身不對勁?!芭硕际且粯拥臇|西,姑娘和丫環沒有什么區別。”雙紋發現,沒有那套主子皮囊,自己似乎真的成了丫環。
“當我是奴婢的時候我有奴婢的感情。當我是主人的時候我有主人的感情。當你是愛人的時候你有愛人的感情。當你是敵人的時候你有敵人的感情。我們永不必擔心我們沒有感情,我們是什么便是什么樣的感情?!边@是丫環阿紅扮成小姐后的心得,而可憐巴巴的張君銳換上了孫飛虎的強盜衣裝后,他也突然發現,自己“膽子大了些”。
舞臺上的才子佳人們發現了一個悲哀的事實:我們活在了自己的衣服里面,我們只是被別人選擇。這種“換裝”推動了情節的突變,將人物的自我存在意識推到極致,也與40多年前的那場存在主義思潮實現了某種隱隱的應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