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中讀完《紅樓夢》,“三月不知肉味”;出于好感和好奇,購來《曹雪芹小傳》,小傳的作者便是紅學家周汝昌先生。今年5月的最后一天,95歲高壽的周先生去世了。
周先生自1947年受胡適先生引導、啟發,窮究《紅樓夢》,費去65年光陰,著有《紅樓夢新證》、《獻芹集》、《紅樓夢與中華文化》、《紅樓夢的真故事》、《紅樓十二層》、《誰知脂硯是湘云》等,成為紅學界“享譽海內外的考證派主力和集大成者”。
至今都記得初讀“紅學”入門書《曹雪芹小傳》,里面一個大膽的結論震驚了我這個門外漢:給《紅樓夢》作批注的脂硯齋是曹雪芹的妻子,她的原型則是《紅樓夢》里的史湘云?!都t樓夢》真正的女主角其實是史湘云,曹雪芹的原意就是讓史湘云和賈寶玉結為夫妻。另外的場合,周先生則提出“一部《紅樓夢》兩大主角,男主角賈寶玉……女主角王熙鳳”。不清楚這里的“女主角”和“真正的女主角”之間有什么關系。它似乎不是考證,而是猜測和假設。
我當年自然是將信將疑。因為清人裕瑞在《棗窗閑筆》中說,脂硯齋是曹雪芹的叔父,脂硯齋評點中稱“元春”為“先姊”,而元春以曹雪芹當王妃的姑姑為原型。胡適、俞平伯則以為脂硯齋是曹雪芹的化名。
周汝昌為之抒情:脂硯齋“以全部心神來關切作者、疼憐作者、愛護作者、體貼作者、崇拜作者!她是曹雪芹的第一個最深刻的知音者?!坏毤优c,而且還做了大量的別的工作—可以說她是一個寫作助手,一個編整人,一個鑒賞者,一個保護原稿者,一個為之謀求傳布者。”假如脂硯齋是女子,原型是史湘云,那么以史湘云的性格,她會“崇拜”他人嗎?“關切”、“疼憐”、“愛護”、“體貼”四詞疊加,表達的是同一個意思,不免啰嗦。如此夸飾,有矯情之嫌。不過程周先生有自知之明—當有人問他為何不親自續寫《紅樓夢》后四十回時,他知道自己才力不足。
寫《紅樓夢》這樣的作品,是一件極其獨立的事,根本不可能容許旁人參與,否則破壞作者的心態、狀態。更不可以像周先生所揣度的,曹雪芹的稿件一邊寫一邊改一邊借給他人看—這有多危險,萬一丟失怎么辦?萬一忘記前面的情節怎么辦……
周先生介紹說,《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也只是胡適等人考證出來的一個結果。當時我邊讀邊擔心:如果考證有誤,不是曹雪芹怎么辦?周先生倒是信心滿滿,他不僅強調《紅樓夢》的作者是曹雪芹,而且繼續因襲胡適,認為曹只是前八十回的作者,后四十回是高鶚續寫。后來他越滑越深,又拉上張愛玲、劉心武等名家,來控訴高氏,斷定他的續寫太爛。
今天看來,這個結論何其草率。紅學研究雖然蔚為大觀,似有“成災”之勢,但他們之間內部的交流仿佛又很少。因為否定高氏續寫說最有力的“身邊人”劉世德先生,多少年前就列出兩大外證、七大內證,推證高鶚和程偉元只是對早在流行的120回全本,進行過搜集、編輯,而非“續寫”。真相只有一個。作為“研究《紅樓夢》第一人”的周汝昌先生,卻為何在這樣確鑿的證據面前,也不改口呢?現在,爭議再起,好多的新資料顯示《紅樓夢》的作者也可能是吳梅村。
1980年,威斯康辛大學教授、紅學家、史學家周策縱先生在給周汝昌著作作序時,則指明“雪芹”二字的來歷,出于《東坡八首》。1080年蘇軾貶謫黃州,生活窮困,次春得荒地,取名東坡,作《東坡八首》。之三云:“泥芹有宿根,一寸磋獨在;雪芽何時動,春鳩行可膾。”蘇軾就是“雪下芹”,他不肯同流合污,等待著政治清明的春天。“雪下芹”因而是堅守的。曹雪芹也具備了“雪下芹”的品格。
細心的朋友會發現,我筆名“蔣泥”的“泥”,同樣出于這首詩。加上賈寶玉有名言:“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兒是泥做的骨肉?!睎|西方神話中,女媧和上帝,也都是拿“泥土”捏巴造人。可見《紅樓夢》不僅完整地裝載了中華傳統文化精神,而且印合東西方文化通融包納之處。
周汝昌先生一生癡迷紅學和本土文化的信心,或許來源于此。它是我們紀念周先生和紅學的意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