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是北方的江南,在寬廣的平原上,河流蜿蜒。房屋順地勢高低而建,錯落有致,像極了南方的梯田,又有小橋流水人家。
她家門前有一條淺淺的小河,清澈的看得見河底的青苔,搖曳的水草。還有幼小的魚苗,成群成群地游來游去,像自屋頂飄出的一縷又一縷的炊煙,輕盈活潑。只是偷偷地跟著小伙伴,瞞了家里人,遠遠地站在河邊,伸著頭張望他們跳進河里,抓魚,逮螃蟹,捋一把水草。她從不敢跳進河里,奶奶說,河里有巫婆,專門抓小孩子,她信,可是他們不信。
那一日忽然膽大,沿著河流往下游走。下游的魚兒歡,下游的螃蟹肥,下游抓的烏龜總是縮著頭,怎么拍打就是不出頭。她樂呵呵地笑著跳進水里,往下游走,再走,不知水深水淺。驀地腳下一滑,重心失衡,猝不及防河水漫過全身。想要掙扎,手腳已被束住,越纏越緊。水像刀子,以刃滑進全身,薄薄的細細的沿肌膚的紋理刷刷刺進,脖子被緊緊勒住就要窒息。只見上方,青綠青綠的天空慢慢搖晃。
她倏地坐起,未拉嚴實的窗簾透過了魚肚白的微光,還未天亮。一身冷汗落下,順手拿起手機,日歷顯示,還有兩天是奶奶的忌日。
2…… 她想請假回家,托班長遞給莊老師客氣禮貌的請假條,卻還是在學校保衛室門口被攔下。莊玉,藝術學院大名鼎鼎的莊老師,學術界的權威,一個電話不只能決定她是去是留。那樣端莊優雅的女人,在她面前微微著急,“關雎,有什么事非要在現在回家?”她不由自主的后退,低頭,“家有急事,我必須回去。”“那比賽?”莊玉急了。“這事比比賽重要!”她撂下這句話頭也不回地走了。
她叫關雎,不過是莊玉的學生而已,最多是得意門生,可是桃李遍天下的莊玉,殊榮繁多的莊玉,很在乎她。 河流依舊蜿蜒流淌,流過平原,暴雨時積下更多泥土,田野肥沃,于是墳前荒草與歲月比長。一眨眼十二年過去,關雎終于長大成人。十二年,關雎不知她是生是死,生,是否安康,死,是否安詳?六歲之前關雎跟奶奶長,她從不抱關雎,也不逗關雎,她不跟關雎說一句話。關雎是家里的寶,奶奶疼,父親愛,唯獨她對關雎,不理不睬。可關雎獨獨想靠近她,攬著她的脖子,膩在她懷里,可以撒嬌,可以耍賴,可以是她心里的寶。她跟村里別的女人不一樣,她不笑,不說話,不走街竄巷,不關心誰家辦喜事,不難過哪家又死了誰。她冷漠而安靜的像門前的那條河,在日升日落間靜靜流淌,可是這河流暗藏著洶涌的力量,一旦澎湃,要人性命。如那一日落水的關雎,一瞬間站在鬼門關前,那何止是夢? 她卻走了,所有人兵荒馬亂般救關雎時,她趁著女兒的生死關頭。終于逃走。關雎來不及喊的媽媽,再也不用喊出口。母親這一溫暖而閃著光輝的詞語,是關雎的北極星,停留在六歲那一年,遙遠寒冷。
3……
關雎還是獲獎,證書拿到手里的時候,看得出作品是被改過的。線條的柔和,色彩的搭配,有莊玉的痕跡,修得不明顯只是風格太熟悉。莊玉特意寫了評論,褒揚之詞流滿篇章。太多人不理解,莊玉的苛刻出了名,唯獨對關雎,顯山露水的想要栽培。
關雎也不解,不過師生一場,萍水相逢而已。她不想感謝,也不想人情世故,底稿是自己的,修改是莊玉自愿的,拿去參賽也是莊玉的意思,寫評論還是莊玉提出的。自己不過是突然被提到臺上的公主,光環聚攏。
可是也許只有關雎的天賦,才載得起莊玉的雕刻。
六歲那年不知如何死里逃生,醒來后不見了她。父親氣急敗壞地拖關雎下床,一失手,關雎碰到爐子上,脖頸貼在爐壁上,鉆心的燒灼揪扯成花,開在脖子上,耀眼的紅。這一切因她而起可惜她不知道。那一日奶奶忽然蒼老,抱關雎在懷里,“你再打關雎就先打死我!”他終于停手。
日暮,平原廣闊,河水蒼涼。
秋末冬初,奶奶離去,咽下最后一口氣前,她氣若游絲,“造孽啊……造孽……”關雎不懂。他蹲在地上抱著頭,哭紅了雙眼說不出一句話。門前,河灘結霜,薄薄的白晶,白茫茫一片,無邊無際,讓人絕望。那一次燒灼后,脖頸上褪去紅色,漸漸變青,像河底的青苔,斑駁一片。關雎再不喊他爸爸,只是因為不敢。
4……
四月,陽光溫暖,天氣晴朗,關雎明白,要再回去一次。
莊玉請關雎吃飯,在教師公寓里。圍了圍裙,在廚房里柴米油鹽的忙活。全然不是畫室里的莊玉,抬手揮筆能繪出一個世界。關雎坐著不說話,油煙的香味襲來時,關雎覺得鼻子酸,起身站在陽臺,眼淚不爭氣地流下來。
這感覺如此久違,她在陽臺上哭著睡著。
又是那條蜿蜒的小河,又是自家門前,關雎明明知道還是著了魔一般往下游走,再走,不知水深水淺。驀地腳下一滑,河水又一次漫過全身,手腳被緊緊束住,脖子像捆了緊箍咒,越來越緊,越來越緊,關雎跳起。莊玉剛給關雎披好大衣,正在系絲巾,結還沒打好。莊玉嚇了一跳,她看著關雎,臉色蒼白。關雎瘋也似的逃開,來不及道歉,來不及說再見,跌跌撞撞地跑出來,像是逃生。
奶奶離開后的來年四月,春江水暖,陽光燦爛,河流上有水鳥飛過時,他在河灘的樹上,上吊自盡。面容安詳,甚至微微笑著。她離開后,他一直暴跳如雷,只有那一日微笑,卻是如此決絕。這世上,最愛關雎的人,也不過先后離開,或是無能為力,或是力不從心,都不過是為了自我解脫,說來說去,逃不過自私二字。
關雎夜夜噩夢,在水中被水草緊緊勒住,不能呼吸,真要氣絕時,突然醒來,沒有奶奶,沒有他,也沒有她。他懸白綾吊于樹上的情景如同脖子上的傷痕烙在心里,常常的喘不上氣,常常的想要大聲呼喊。
再不能戴圍巾,項鏈,一切束縛脖子的飾物通通遠離。穿圓領的大衣,露凜冽的鎖骨,還有斑駁的傷痕,在冬天的冰天雪地里,任寒氣侵襲。
5……
關雎聽說過她的事,小孩子都是藏不住話的直筒子,在她離開之前,關雎知曉很多。在她離開之后,那些話鋪天蓋地的席卷而來,關雎還是不爭氣的想念她,怎么辦,怎么辦?
她是高校的大學生,打工時被販賣,輾轉又輾轉,賣給了他。那是落后的村子,這樣的她是默許的,只要她認命,傳宗接代,日子無非像流水潺潺而過。可惜她不從,誓死抵抗。還是有了關雎,可惜是個女孩,他說,再有—個兒子,就放她走,她卻只想死。
她真的死過,連帶著關雎,掐著熟睡中的關雎,小臉通紅,沒了啼哭。不知是她終究心軟還是他及時趕到,關雎再不由她帶。那一日,關雎不過三天大。原來那樣壓迫生命的窒息,在剛出生時真切發生,扼住喉嚨,不給生還。命在自己的手中,她卻松不了手。
關雎站在他墳前的時候,一直都知道莊玉沿途跟來,在河灘后的樹林里,躲躲藏藏。她欠關雎的,關雎已經累了不想糾纏,可是他們之間,關雎給不起了斷。
那幅獲獎的畫的底稿,是一個小女孩站在河灘,脖子側面有一片青色斑點,日光溫和,河灘廣闊。畫有唯美的名字,頸上覆滿潮濕的青苔。
6……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雎鳩,一生中只找—位伴侶的雄雌鳥,愛情是一輩子的地老天荒。關雎的父親不是她的唯一,她有她放不下的愛情。于她,關雎是受傷的證明,這一輩子的傷害,她真恨不能殺了關雎,好似夢一場。
他在自盡之前,喃喃自語,不過是想用孩子留下她,是真的舍不得。
莊玉修改了那幅畫,她加了一個女人,摟女孩在懷里,笑容里是關雎渴求了十二年的愛。評論上說,是母愛。關雎微笑,不解釋也不拒絕。
如果那日河底的青苔不是很光滑,如果那日下游的水草不茂盛,如果那日關雎沒有跳進河里,也許她就不會走,他真的能留她一輩子。那這一切都像一場夢,驚醒就好。
可惜青苔光滑,可惜水草茂盛,可惜關雎走進河里。時光流錯了軌道,那么一推,爐壁上貼過,頸上覆滿了青苔,潮濕一輩子。
誰能說得清,到底是誰的錯,誰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