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的國家壟斷,是一個新生事物,從上世紀50年代建立起來。我們從戰國時代就進入了市場經濟時代,金融其實是高度競爭性的,甚至在漢初,很多私人企業家可以發行貨幣。貨幣的去國家化在中國歷史上曾經存在過,這中間也有權力和自由的抗爭,但總體而言,在中國傳統社會,經濟活動基本上是自由的,包括私人產權都得到比較可靠的保證。交易、合同其實也都由一系列規則來保護,不完全依賴政府。
刑律其實不是中華法系的核心,只是中華法系的一部分,還有一個重要的部分是“禮俗”。尤其在錢塘江以南的中國,“禮俗”非常發達,而基本上所有的市場交易活動,包括土地產權的界定、婚姻、繼承等,都是由“禮俗”來調整的。非常重要的一點是,政府會容忍“禮俗”發揮作用,并在必要時運用國家強制力來執行“禮俗”。也就是說,民間社會自發演進而形成的法律體系,國家允許它發揮作用,并且必要時還用暴力來輔助執行。當然,“禮俗”大部分情況下是民間自己執行的,在民間社會實際上發育出了一系列規則,并且發育出一系列執行機制。可能看起來不是那么純潔天真,但它實際上發揮著很大作用。
在這樣的法律架構下,尤其宋以后的中國社會,民間金融異常發達。自發的金融秩序就是中國經濟保持繁榮的根本基礎。這種金融秩序在錢塘江以南的中國比較發達,因為那里儒家基礎濃厚,信譽能夠得到較好的保證。
但是在50年代之后,私人產權、私人企業和民間金融都被取消了,在此基礎上建立了一系列國家壟斷的經濟和金融體系。現在中國所謂的合法銀行、金融機構,實際上從一開始就是特權性的壟斷性的金融體系。最有意思的是,現行的金融法律實際上只調整國家設立的金融機構的活動,基本上不承認非國家設定的金融部門的存在,其中最典型的條款就是侵犯金融秩序這個犯罪,比如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
“吳英案”這次遭遇了很多制度的瓶頸,比如官員大規模參與到民間金融秩序中,在明清是沒有這樣的情形的。司法部門也基本上不承認民間自發形成的規則,在司法過程中無視它,不斷采取打壓政策。伴隨著過去30年經濟增長和對外開放等其他要素,理論上這些民間金融體系可以深化它的制度,健全它的規則和機制,更適應大社會中的市場運轉,但現在制度的瓶頸和司法的打壓剝奪了民間金融自發地演進出更合理制度的機會。
通過吳英這個案子,我們要打破金融和法制的國家主義迷信,從根本上反思社會治理的原則,必須基于自發秩序來進行,不能讓權力來設計金融、市場或者是日常生活。當然這就需要改變制度。
怎么改變這個不合理的制度?這是企業家的倫理與政治自覺問題。雖然講人人有責,但我覺得企業家應該發揮主要作用,因為企業家掌握了除官員外最大的資源,我們知識分子只不過是長了一張嘴而已。有利于商人階層的制度,最終只能依賴商人階層自己的努力,才能夠形成并且穩定下來。近二三十年的歷史里,中國的商人群體沒能夠承擔起自己的歷史使命,這有很多原因,比如風險,但在任何一個國家,要建立這種有利于商人的法治、民主制度,都會有風險,要是不冒這個風險,就不可能得到對你有利從而對整個國家有利的制度。
我們中國的企業家有沒有做到這一點?我自己是比較失望。中國的企業家群體是先天不足后天失調,從根本上來說缺乏倫理、政治的自覺。看一下商人群體在公眾心目中的形象就知道這一點。當然“吳英案”比較特別,但大多數人鋃鐺入獄,人民群眾是拍手稱快的。企業家應該反思這一點,你平時做的事情,對員工是否公正,對消費者是否負責任。官員是不是能夠潔身自好,面對他們對你的產業的不合理政策,你有沒有抗爭?
我總是覺得中國企業家其實一直在逃避自己的責任,試圖以為自己埋頭發財了世界就變好了,他們就可以坐享其成。這個幻想應該要打破了,他們應該自己去努力為自己創造一個更好的制度。(鄭文記錄、整理)
秋風
獨立學者。主要從事古典自由主義理論與儒學研究,著有《華夏治理秩序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