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臺情歌

　　在理查德·柯蒂斯還沒有成為著名的編劇，也沒有考入牛津大學，只是生活在小鎮上一個普普通通的英國男孩時，每當夜晚來臨，他會裝作很平常的樣子和爸媽道晚安，然而奔向臥室的步伐中卻有著掩飾不住的興奮：“每當夜晚來臨，我就會躺到床上，將收音機放到枕頭下面，然后打開它聽那些你從未在其他地方聽過、充滿著奇幻色彩的音樂。你的父母很可能會在樓下沖你喊：‘快點上床，關燈睡覺’……”
　　理查德·柯蒂斯的年紀要比我大許多，但“偷聽收音機”卻讓我們擁有了相同的記憶，成為一代人。在沒有Iphone沒有Mp3沒有CD機沒有隨身聽的少女時代，收聽電臺的音樂廣播是我生活中的唯一樂趣，但嚴厲的母親不允許任何影響學習的因素存在于我的房間，所以偷聽廣播時，我需要一只耳朵“站崗”，提防房間外母親的腳步聲隨時響起，再將另一只耳朵貼向音量調到最小的收音機，隨后，我就變成了愛麗絲，跟隨電波，掉啊，掉啊，掉啊，掉到了仙境。
　　那時常聽的音樂廣播是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海外樂壇》，為此專門準備了一個本子，每聽到一首歌都在上面做一個記錄。記得第一次在節目里聽到肯尼·羅杰斯的《Lady》時，當他用沙啞、醇厚的嗓音唱起“女士/我就是身穿閃亮盔甲保護你的武士”時，我的眼淚頓時奔涌而出，那歌聲太深情了，如清泉浸潤著我極度渴望、卻又不知道在渴望著什么的心靈，原來是這樣：有多少種聲音存在，就有多少種表達愛的方式。
　　臺灣著名電臺DJ馬世芳曾在博客中回憶屬于他的（也是我的）那個年代：“……沒錢買錄音帶就聽廣播，把播出歌單一條條抄在筆記本上，或者干脆錄下來反覆地聽。在那個資訊相對貧乏的年代，多少孩子夜夜守著收音機，等候電波送來那些美妙美好的歌，廣播DJ便是為樂迷帶來‘火種’的‘啟蒙者’”。
　　我傾慕那些為我帶來火種的廣播DJ們，他們的聲音如同一縷微風，時而如春天的微風般親和，時而如夏天的微風般輕柔，時而如秋天的微風般爽利，我在他們用電波的曲線勾勒出的聲音季節中，獨享美景。
　　大學畢業之后，我曾為是去電臺還是電視臺工作很猶豫了一番，如果手邊有一朵花，我就會撕它的花瓣，一瓣“電臺”，一瓣“電視臺”地將未來交給花去解決，但那朵花始終沒存在過，于是，我聽從虛榮心的派遣，去了電視臺。
　　但是，電臺和電視臺，同居一座辦公大樓，電臺的播音間在二樓，我們的辦公區在七樓，每天來來回回地，總能在同一個電梯間碰到那些忙碌的廣播DJ們，他們拎著塑料筐，里面裝著播音稿，和節目所需要的音樂磁帶（那是盒式帶為王的時代），與身邊的人交流時，他們的語速極快，飛快開合的嘴皮子總讓我想起布羅茨基對曼德里施塔姆詩句的形容：一種“高速度的詩”，“帶有尖利、意外的變調和升調，有些像金絲雀的顫音”。
　　每每相遇，我都在心底向他們打招呼：你們好，我的“長腿叔叔”們！望向他們的目光，也充滿了無言的感激和無聲的傾慕，可惜，誰都不曾留意、會意。工作一段時間后，終于有機會可以申請拍攝音樂專題，我將醞釀許久的選題報了上去：省內知名廣播DJ們臺前幕后的工作生活。前期采訪階段，我來到省電臺，跟隨著名DJ鐘揚和她的搭檔走進直播間，當看到DJ們在一首歌的空當，喝水、看稿、聊幾句嗑兒時，我坐在她們身后，微笑著，那一刻，電波有沒有將我的微笑放送到某個正在收聽廣播的女孩的耳畔呢？希望她能感覺快樂。
　　那部音樂專題的拍攝，因為種種原因，最終擱淺。看來，我對廣播DJ們還是愛得不深，換做理查德·柯蒂斯，可不會那么輕易就放棄：上世紀六十年代的英國，有一個非法的“海盜電臺”在夜以繼日地播放搖滾樂，超過英國總人口的一半都在聽這個電臺，這當中包括每天守候到深夜的小理查德·柯蒂斯，是“海盜”DJ們讓柯蒂斯對音樂產生如此至深的情感，他們將火種埋在柯蒂斯的腦海中，幾十年后，創作的火焰終于噴發：2009年，理查德·柯蒂斯自編自導的影片《海盜電臺》成功上映。
　　影片中那群瘋狂的DJ主持節目的方式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對他們的塑造一定來自柯蒂斯童年偷聽廣播時的記憶：先是靜默幾秒鐘，然后說：“來播首曲子，我受不了沉默”；將長繩搭在話筒上，坐著輪椅邊拉著繩子沖到話筒前，邊開場問好，人為地加大聲音的沖擊力；高聲尖叫，然后說：“你剛才聽到的聲音，是錯過周日排行榜的慘叫”……
　　《海盜電臺》是理查德·柯蒂斯獻給電臺DJ們的一首情歌，而我，也終于等到一個表白的機會：在祖國的六十周年華誕、也是哈爾濱廣播電臺的八十三歲生辰之際，臺里舉辦了一臺晚會，領導要求我創作一首朗誦詩，于是《用聲音繪出最美的彩虹》便成篇了：
　　“……我要將電波畫成兩架橋梁/一座連接起陽光下的城市/從街巷到家門從城市到鄉村/另一座橋溝通起月光下的世界/從話筒到星辰從耳畔到心靈/將溫柔的私語鑲嵌在電波里/與夢的羽翼一同遷徙……”
　　晚會錄制那天，我悄悄來到演播室，將多位播音員聯袂朗誦的實況用手機錄下來，我先生納罕：“你從來對自己寫的東西不在乎，這又是耍哪出兒？”他不知道，這是獻給在過去無數個夜晚中，用聲音陪伴孤單的我的電臺DJ們的情詩，我可要好好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