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斷定,將來為張煒寫傳記的作者尋訪傳主行跡,會在萬松浦書院駐留盤桓,叩問水杉松樹,凝望青藤野花,深情地寫下濃重的一筆。張煒生命的一部分,是留在這郁郁叢林中了;他的幾部重要的生命之作,也產生于這里。
粗略數來,至少《芳心似火》的全部,《刺猬歌》的大部,是在萬松浦書院完成的;《你在高原》最大規模的決定性修改,也是在書院完成;還有大量的短章散論,一些集子的修訂編輯……萬松浦書院的蔚蔚黃花青青蕤草,記下了張煒在這里勤勉的歲月。
2007年萬松浦書院春草再萌,張煒開始了對《你在高原》的最后一次大規模修改。修改規模究竟何等之大,還難以預想;不過,這一次修改卻是決定性的,不敢有絲毫懈怠。《你在高原》的寫作已經過去了十九年,高原業已鋪開,尚須奇峰兀立;長河奔流,還要有驚濤巨瀾;最后的大規模修改,將決定多年的壯美理想能否功德圓滿。張煒在書院的松林中漫步,思考,松林那邊,海潮漲起,嘩嘩拍岸,兩千多年以前,大方士徐福據說就是從那里起航東渡,揚帆遠去了。
《你在高原》十幾年前就有過問世的機會,那時候《家族》先期發表,好評如潮,張煒需要有強大的定力,才能抵住整體推出的誘惑。一位頗負盛名的作家,正當創作好年華,寫作慣性,出版慣性,發行慣性,評論慣性,諸多慣性推動著他,他如果定力不足,就會把持不住,失了方寸。然而那些慣性的力量不會沒有窮盡,等到慣性耗盡,猛然剎住,腳跟不穩,狠狠地摔跤,就難以避免了。難得張煒保持著足夠的清醒,葆有充分的藝術耐心;他堅持著不拿出去,捂住,再捂住。
只有少數朋友知道張煒的這個巨大的寫作秘密。1986年發表《古船》,隨后是《九月寓言》、《柏慧》、《家族》等長篇相繼問世,進入新世紀,《外省書》、《能不憶蜀葵》、《丑行或浪漫》、《刺猬歌》又呈密集型發表,還有大量的中短篇、散文、隨筆和文論,單單這些,張煒已經是中國當代作家中少有的優質高產了,他沒有過明顯的“發表中斷期”,一般人很難想到他還會有一部大作品藏在其間。一個作家的創作生命力會有多大呢?他還會有什么樣的時間用于深藏的一部大書的寫作和修改呢?
其實多年來張煒一直在經營著這部大書。在完成那些相繼問世的作品之余,他把全部時間、精力、心血都放在這部大書之中了。修改一直在進行,斷斷續續。2007年春天開始的這場修改,則是最大規模的,決定性的。
還需要大刀闊斧,也不惜傷筋動骨。有一些部分要完全廢掉重寫,有一些部分要大改狠改。某幾部的定稿,根本不是朋友看到的初稿樣子了,好像完全是部新書;成書后朋友大為驚訝,想起曾經對這一部不抱希望的意見,驚嘆張煒修改的力度是如此之大,難以想見。張煒倒對朋友當初的批評感懷不已。《你在高原》出版后,張煒在記者訪談中一再說道:“我的一些朋友稱得上諍友,他們總是毫不留情地給我提意見——他們不管我的能力如何”,“他們都把書稿往死里砸”,“只希望我花了這么多年,能寫出一部極重要、甚至是杰作來才行吧”。
不錯,因為寄予了太大的期望,朋友才“把書稿往死里砸”,有一些意見甚至達到了嚴苛的地步。朋友深知,對于張煒這樣成就卓著、已經建立起自己的審美觀念寫作理念的作家,你的意見必須尖銳到深深地刺痛他,才能夠讓他重新審視他已經寫下的作品,推翻他原來的某些有缺陷的構筑。“一切文學時期終了階段必有一個衰微的時期;藝術腐朽,枯萎,受著陳規慣例的束縛,毫無生氣……但問題不在于作家無知。相反,他的手段從來沒有這樣熟練,所有的方法都十全十美,精煉至極,甚至大眾皆知,誰都能夠運用。”(丹納:《藝術哲學》)藝術家最令人痛心的平庸即由此產生了。一味地喝采、稱道,對于一個正在修改自己作品的作家有百害而無一益,尤其是對于張煒這樣的作家。正確的做法恰恰是反面;那才是負責任的態度,不僅僅是對張煒個人,也是對文學事業。只有狠心打碎,才能夠有望重組。文學界廉價的吹捧之風大盛時,至少朋友間還應該有一種真誠愛護的善意的尖銳批評,“諍友”是最珍貴的朋友。
張煒的朋友中不乏高士,也有“異人”。對“異人”的濃厚興趣,張煒從寫作之初,就一直保持下來,“異人”在他的小說中占有了了一個突出的地位,閃爍著浪漫詭異的光彩。來書院的“異人”有的自稱是“喇嘛一轉”,曾經看見過巡海夜叉,記下了目睹異跡的年月時刻。張煒已經據此改造,寫進了《你在高原》,盡管他很懷疑“異人”是不是真地看見過巡海夜叉。超自然世界無疑是存在的,可是它存在于自然人不能目擊的空渺處,可以呈現于小說的荒誕不經,不應該出現于現實的言之鑿鑿。“異人”還講過考八級鍛工的考法,一個鐵蛋子放在鋼板上,一錘砸下去,鐵蛋子原地不動,就算合格了,可以晉級。有朋友不相信,說,那得多少腿?有多少腿鐵蛋子飛起來也砸斷了。有才華橫溢的朋友畫一漫畫,題為《考級》,一個考工正要舉錘砸向鐵蛋子,一人腿上纏著繃帶,拄拐而來,伸手阻止。看了漫畫,張煒忍不住呵呵發笑,笑過以后,又認真地解釋:鐵蛋子上是拴了鏈子的,砸飛了也砸不到腿上。又一層幽默激起又一陣笑聲,不知道在張煒未來的作品中,砸鐵蛋子考八級鍛工會怎樣出現。
張煒謙虛而又自信。他當然不會盲目聽從。來自朋友的方方面面意見,有的一致,有的相左,一致的相左的,他都會仔細甄別,用心斟酌。他自然清楚《你在高原》在他構筑的整個文學天地中所占的地位。想一想,那的確是偉岸壯美的:連綿高原,有《古船》、《九月寓言》、《外省書》等姿態各異,點綴其間,像齊煙九點,云蒸霞蔚。然而那需要巨大的勞動去實現。才情并不可靠,才力方是靠得住的。重要的是不能惜力,不能靠才情揮灑,一揮而就,而要一步一步扎扎實實地走過去,全力以赴。標高絕不能降低,即便十部不能夠全部達到最高標準,至少要有四五部達到《家族》的高度,有幾部在水平線之上,掉下水準的絕不能有。其實可樹為標高的還有《柏慧》。1995年問世的《柏慧》,簡直也可以納入《你在高原》,那通篇傾訴,可以作為這部大書的一篇總序,置于卷首。葡萄園,梅子,柏老,03所……還將在此后的書中出現;那種憂憤,那種徹痛,不眠的長夜,澎湃的思潮,還將貫穿此后的整部書中。《柏慧》著實開了一個口子,導出了此后的浩浩長河。《柏慧》好像一個預言,一個序曲;巨大的證實,雄渾的交響,尚在后頭。徐福東渡的古歌,將在整部大書中一再回響。
那是張煒的浪漫和詩情,飛揚在海天蒼茫處。沒有浪漫和詩情,就沒有《你在高原》。“我的心啊,在高原”,蘇格蘭詩人彭斯深情的詩句,必定長久地回蕩在張煒的心頭。少年時代開始的寫詩,張煒一直沒有放棄,到了中年,他還有《皈依之路》這樣的長詩發表。他的寫詩,在《你在高原》的創作中起了多么大的作用,你怎樣估計都不會過分。《家族》中的傾訴部分,是散文詩,那是一眼就可看出的;更為重要的是,詩的浪漫和抒情,讓整部大書靈動起來,活絡起來,不至于枯滯笨重了;更不必說那些亦真亦幻的情節,詩意的描繪抒寫了。《家族》中的傾訴部分像音樂中的和弦,始終伴隨著主旋律的演奏。這種復調式書寫在整部書中時常出現,不僅僅出于結構的用意,也在于內容情緒的需要。詩人氣質的小說家,他有意無意之間,就會讓他的詩情流溢于小說中。
《你在高原》的主人公寧伽就是個極具詩人秉賦的人,他愛寫一些“長長短短的句子”。“占領山河,何如推敲山河”,他學了地質,推敲山河的過程中將情滿河山,發而為詩。寧伽是小說的主人公,又是敘述者,歌者,游吟詩人,由寧伽的視角入手,張煒獲得了極大的寫作自由。寧伽穿行其中,又能夠置身于外,他既前行,又回顧,深入谷底探源溯流,又躍登峰巔指點江山。他不是循線型規行矩步,而是呈放射型回環往復。他的自由,也就是章法的自由,他讓一部大書的各部既獨立成章,又一以貫之,雜花生樹,分明有樹枝樹干撐起一樹繁花。像踏上綿綿高原,登上峰頂,可以看出山勢走向,脈絡相連,而腳下的山峰;卻又各呈異貌,各各兀立在那里,有自己的山泉流淌——那就是詩性的源流,不息而來。寧伽是卓異的歌者,在山間放歌。在一部卷帙浩繁的小說里,詩性的泉源流淌極其重要,像連綿群山,有水,才有了靈氣,有詩情,才有了靈性。豈止是長篇,即便中短篇小說,詩性、詩情也不該完全失去。近年來的中短篇小說,操著大致相似的語言,瑣瑣碎碎地講著大致差不多的故事,瑣屑,庸常,滿紙臃塞的寫實,透不過氣來,詩性的空靈喪失殆盡。讀不到托爾斯泰的《哥薩克》、契訶夫的《草原》那樣詩情濃郁韻味綿長的小說了。
當然,小說的筋骨還需要用扎扎實實的筆墨一點點搭建構筑起來,飄虛不得,沒有了堅勁強實的筋骨,再有多少浪漫抒情也構不成小說。像《你在高原》這樣的長篇,要有成噸成噸的實實在在的材料,才能夠組成它的骨架和血肉。材料自然并不缺乏,張煒作了充足的準備。他像小說中的寧伽那樣,曾經背上行囊,踏勘山脈水文,舉目四野,“推敲山河”,把收獲所得累積起來,作為這部小說的基本材料。書成后,張煒曾經感嘆,想一想書中所寫,沒有哪一點是完全憑空虛構,都有現實來源,可是沒有哪一章哪一節是原材料的樣子了。這就是由生活到藝術的過程了,這個過程需要作家一步一步走下來,每一步都不能凌空蹈虛。那不是技巧問題,不是手法問題,而只是勞動,踏踏實實的勞動。
勞動的間隙,放下了寫作,張煒幽默詼諧而又多趣。每天晚飯后的散步是必修的功課。他把電話打過來:“咱走走吧?”這邊應一聲“好”,走出去,在書院大門那里相會,沿著書院門前的路向南,再向西,一直走到海邊去。這是談文學的時刻,也是談趣事的時候。談文學,有思想的碰撞啟發,心頭一閃;談趣事,有生活的斑讕諧趣,常常忍不住縱聲大笑
書院的散步也像張煒規定的寫作一樣,耽誤了要補上。有時候他有事出去了,回來已是很晚,他把電話打過來,說:“咱簡單走走。”“簡單”走走,就不到海邊去了,只在書院的院子里走。踏著松林間石鋪的小道,一圈圈走下去,常常走得并不“簡單”,也會走到夜闌星稀。白天里偶爾也會走走,那必定是下午,張煒不寫作,朋友也住了筆,只在讀書。電話相約,一個往南走,一個往北走,在松林中碰面,再走下去。走到松林一角,有狗叫起來。那是張煒從濟南帶來的小狗,在書院長大了。張煒為它起名“寶物”。它是山東細狗,名犬,張煒一再贊賞它的聰明,它跑起來姿勢的優美俏逸。人走過去,“寶物“跳起來叫著,張煒一手指出去,叫它“閉嘴”。它閉了嘴不再大聲吠叫,只是低低地吟哼。張煒用手撫著它的頭,一下一下撫著,抑揚頓挫說:“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他說“寶物”能聽懂……
《你在高原》橫空出世,它卻并不孤立,在張煒的創作中出現得并不突然,它是張煒的一部集大成之作,此前的創作與它有著切實的血脈淵源。《古船》對歷史的反思、辨析,《九月寓言》對土地的摯愛、憂思,《外省書》對全球化、現代化的警惕、憂慮,到了《你在高原》,更加浩大、強化了。《丑行或浪漫》的亦莊亦諧,《能不憶蜀葵》的謔而不虐,《刺猬歌》的荒誕不經,到了《你在高原》,更加發展壯大,蔚為奇現了。古齊地稷下學宮的辯說,齊東野語的諧趣,化為莊嚴和幽默,從張煒早期的作品,一直貫穿下來,到《你在高原》,獲得了一個最為奇妙的集中統一,令人時常憂思如焚,又常常忍俊不禁,痛徹心肺,又通體舒泰。那是怎樣的一個藝術實現呢?
一些好東西從初稿到定稿,一直保留下來,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改掉的,不管來自于哪方面的意見,張煒有一定之規。比如《人的雜志》中的大遷徙,初稿便存在,幾經大改,到最后也沒有改掉。那樣的部分會不會形成閱讀障礙,少有人讀?有沒有人愿讀,不在張煒的考慮之內。“文學品質不因閱讀而改變”(張煒語),文學品質只在于它固有的存在,而不在于有沒有人閱讀。一個嚴肅的審美理想堅定的作家,他的責任只在于寫出最好的作品,而不在于他的作品取得了多少人喜歡。當下的中國文學,“取悅讀者”已成大潮,其中有利益驅動,出版界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作家也難辭其咎。取悅讀者的大潮裹挾著“庸俗”“惡俗”和“濫俗”,嚴肅的作家作品被沖到岸上,望“潮”興嘆。實在到了需要有幾個好作家砥柱中流反一下潮流的時候了。
同樣會少有人愿讀的部分,或許還有那些大段大段的思辨。在幾部的初稿中,思辨的段落就有了,曾經激起過朋友贊賞。最后這一次大規模修改,張煒再一次認真審視它。小說的主觀性需要重新認識。托爾斯泰《復活》中的思辨部分,曾經被當作說教,遭人詬病。其實,那是作家到了忍無可忍的時候,不得不站出來直接說話,它本是作品的有機構成部分,同樣來自于作家執著熾灼的心靈,正所謂“吾豈好辯哉,吾不得已也”。這種不得已而為之的做法,托爾斯泰在《戰爭與和平》中就已經做過了。《戰爭與和平》的“尾聲”第二部,通篇是思辨,對歷史的主題、對推動各民族的力量、對以往的歷史學說等諸多關系到人類命運的大課題進行辨析、思考、論說,一百多年過后,我們再來閱讀,絲毫也不感覺到枯燥乏味,倒是別有一番興致,像讀托爾斯泰的那些宗教哲學著作《天國在你們心里》、《當代的奴隸制度》、《論俄國革命的意義》一樣,能夠更加領略到偉大作家才會具有的博大精深,不拘章法。大師總是在打破固有的章法,創立新的章法。他這樣做的目的,并不在于簡單的標新立異,而在于他要服從自己的寫作追求、審美理想。為了實現這樣的目的,哪怕必不可少的堅硬、晦澀,拒絕了一部分讀者,也在所不惜。《你在高原》的最后修改,原有的思辨不僅沒有減弱,倒愈發加強了;而且張煒在變換著形式思辨。《人的雜志》中的“駁夤夜書”,對勤勞、愛情、體育、娛樂等等當代社會的諸多嚴肅問題進行思辨,卻以看似戲謔的筆墨出現,正、反、合,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反諷調侃,譏刺幽默,正話反說,反話正說,好像東方朔再世,登上了前朝業已廢棄的稷下學宮講壇,嬉笑怒罵,切中的總是江山社稷人倫道德的大主題。齊文化對于張煒的濡染,變換為各種面貌呈現出來。張煒每天把他改寫的“駁夤夜書”章節打印出來,到傍晚拿給朋友閱讀,大修改找到了滿意形式的欣悅之情溢于言表。
2008年盛夏,《你在高原》的最后修改進行到一半,張煒又抽身而出,寫了《芳心似火》。這是他寫作策略的智慧之舉。一個成熟的作家,他需要十分警惕“滑行寫作”。手法流利,輕車熟路,依仗才情,依仗一副流道的文筆,就可以沿著既定的軌道寫下去,像在冰道上滑行,把手背起來,也可以到達終點。然而危險正在于此。庸常、俗套、疲軟、松弛,往往由此發生。不要指望“滑行寫作”會一直保持原有的高度,滑來滑去,是會下滑的。長篇小說的寫作,尤其如此,更何況《你在高原》這樣的長河小說。張煒是清醒的,冷靜的。《你在高原》的最后修改正在順利進行,也需要收住,勒一勒了,有“勒”才會有“緊”。
《芳心似火》的寫作,與《你在高原》的修改也并不矛盾。對于齊文化的研究,張煒多年來一直沒有放松,念念在心。“齊國的恣與累”讓他想到了人類世界的太多問題,比如欲望、經濟、革命,等等。程派名劇《鎖麟囊》,讓他一再思索和諧、中庸、美這些有關人類福祉的概念。他曾經想寫一篇小說,題目就叫《鎖啊麟囊》。在萬松浦的盛夏,驕陽下萬花繁盛時,他又想到了《芳心似火》這個題目,于是,寫成了關于齊文化的一本專著。他多年來對齊文化的研究思考,得到了一次集中梳理和釋放。為了人類社會的安寧幸福,他在古齊地的登州海角望月禱祝,唯愿現代人接受古齊國的教訓,不再讓那顆欲望的芳心燒啊燒,直燒到一片灰燼。那也是他在《你在高原》中激憤、痛呼的主題。《你在高原》的主題是龐大的、復雜的,可以從多方面入手去詮釋,可是,你只要抓住了對當代社會的警示這個大綱,再往哪個方面走,都不會出錯。那沉淪的荒原,那曙光與暮色的交割,那東巡馬車的威儀和顛簸,那巡海夜叉的荒誕和虛無,不是從古到今、由天上以至地上、由陸地而至海洋,一直在警示著當代人應該警惕什么、應該怎么活嗎?當代人是應該追問個活法了。《鎖麟囊》中,經歷了劫難的大家閨秀薛湘靈總結人生,深切唱出“苦海回身,早悟蘭因”,有的演出本改為“休戀逝水,振作精神”,那不是作品的本意、人生的真諦。不問前因后果,一味盲目地“振作精神”,只會讓似火的芳心燃燒得更兇,而“早悟蘭因”,才能讓馳驟的駿馬懸崖勒韁,重新打量來路與去路。
我們到底是怎樣走過來的,應該怎樣繼續前行,不重新回顧仔細打量認真地辨析一下不行了。《你在高原》中的秦先生是省城的高人,好像是隱居林泉了, 一般人很難見到他。后輩仰慕他的學問情操,把他看作一座城市的良知,小心翼翼地滿懷崇敬地拜訪他,看看他屋子里透出的燈光,就會感受到溫暖。關鍵時刻,需要他站出來表態,在大是大非面前說一個“是”或“否”,他卻退縮了,而且朝著后輩莫名光火。無疑,他是張煒筆下的一個知識分子形象,然而,他不是符號化的知識分子,不能用通行的知識分子概念去套他。“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古代知識分子士的傳統,在他那里,只是書之座右,懸起來給人看給自己看看罷了,他不能夠真正做到。倒是那位“老紅軍”,為了信仰,能夠矢志不移。“老紅軍”自然也在反思,反思的結果,卻不是喪失最基本的信念和追求,而是更加清醒更加堅定地走向了精神高地。墓地的雨,鋼澆鐵鑄一般的形象,怎么也不能讓人忘懷。摒棄概念化的書寫,張煒要寫出生活、社會、人性的豐富性、復雜性。他絕不“二元對立”,他從來都不會那么簡單。他不是“土地主義者”,也不是“反城市主義者”,他不是“知識分子的代言人”,也不是“民粹主義者”,他是精神高原的跋涉者,只為人類的精神高原探索登攀的途徑。那就不能缺少了甄別與批判,也不會少了迷惘與反復,《家族》中的傾訴,已經先期透露了浩茫的心緒,雖九死而猶未悔的堅定;后來的抒寫,更是一再回響著那種“和弦”。
不能用一般長篇小說的標準,來要求《你在高原》這樣的長河小說。《九月寓言》、《外省書》,已經讓我們見識了寫那種篇幅不長的作品,張煒會做到多么精致、精美,玲瓏剔透,可以托在掌心賞玩。《你在高原》要體現張煒的另一種美學追求,那是壯闊美,浩浩蕩蕩,大氣磅礴,你不能從一條支流一脈喘息那里,去挑剔是不是缺少蜿蜒、是不是缺少勻稱、是不是有所疏失。有缺陷的奇崛遠勝于中庸的完美。大匠運斤,一斧子劈下去,天然的壯美更值得贊嘆。《你在高原》為張煒提供了巨大的創造空間,他的所有本事,都可以盡力展現了;反言之,沒有足夠的才華,沒有嫻熟的多方面本事,也難以撐起這樣的巨型大廈;而這一切的基礎,是勞動,巨大的勞動,一個作家最優秀的品質。“天才,不是別的,作為一個人或一個性格來說,不過是一個更好的勞動者,一個更真摯的人,一個更優美更樸素的性格而已。”馮雪峰當年評價魯迅時說的話,大半個世紀過去,今日重溫,更加深切地體味到了那種珍貴的相知。
巨大的勞動明顯在張煒身上留下了耗損的痕跡。最后的大規模修改過去了將近三年,冬天到來,晚飯后去萬松浦書院近處的海邊散步,張煒穿上了厚厚的羽絨服,把帽子戴上,緊緊地扣好。寒風吹來,他仍然會咳嗽起來。他受過傷的身體要撐過這巨大的勞動,似乎有幾分困難了。然而他奮力支撐,一刻也不放松。要緊的是集中精力,心無旁鶩。有一些外出的邀請,他婉辭了。有一些無聊的聚會,他堅決地拒絕了。“市相繽紛,海客嘈雜,你卻無視無聞。你端坐一隅,儀態萬方,呼吸吐納。紫藍色的天穹更加靜謐,星辰一片冷凝。我遙望那三個島嶼,傾聽心跳的聲音。”(《海客談瀛洲·致海神書》)大海上濤聲嘩嘩拍岸,張煒心跳怦怦,他快要接近高原的巔峰了。
雪花飄飛的傍晚,張煒和朋友再一次去海邊散步。朋友走出自己住的萬松浦書院研修部小樓,一只彩鳥停在門里邊。門是關著的,窗戶沒開,彩鳥從哪里來的,什么時候來的,全不可知。朋友把門打開,靜靜地站住,等彩鳥飛走。彩鳥在那里停著,閃動著眼珠,不走。朋友蹲下去,輕輕地伸手,將彩鳥捧起,走向書院的大門。喝了點酒的老員工滿臉紅光,看著彩鳥,對張煒和朋友呵呵笑著連道:“好啊,好啊……”古東夷齊地邊緣近海區,齊文化傳統源遠流長,民間有“彩鳥主文”之說。“文采斐然”的本義原本就來自于彩鳥。《山海經》上說“丹穴之山……有鳥焉,其狀如雞,五采而文”,那說的是鳳鳥。老員工舍不得彩鳥,接過去放入籠中,喂養幾天,觀賞幾天,陽光明麗的正午放飛。彩鳥在書院上空盤旋幾遭,振翼飛去。
這是2009年的歲末了。《你在高原》經過了足足三年的大規模修改。從頭算起,在張煒手中整整捂過了二十二年。它已經被張煒的胸口暖得滾熱滾熱了。對作品,張煒已經保持了足夠的藝術耐心;對意見,他待以了足夠的虛心;對勞動,他付出了巨大的艱辛。他在生命的壯年、創作的盛年,付出了二十二年的浩大心血,作為作家,他能夠做到的已經完全做到了,他竭盡了全力,沒有惜力。總體看來,《海客談瀛洲》、《人的雜志》、《無邊的游蕩》已經達到了《家族》的高度,有幾部達到了水平線以上,沒有一部掉于水準之下,既定的修改目標已經達到,那就——放飛吧。
《你在高原》的問世,是張煒文學生涯中的華彩樂章。
看看張煒巨大的作品產量,自然會驚嘆他的才華;可是看到了他每日的寫作狀況,才會明白才華并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勞動,是勤奮。十八九年前,《古船》、《九月寓言》業已面世,張煒曾經私下自我評價說,他的才華不是一流的,他的勤奮則是一流的。張煒的才華是不是一流的,姑且不論,才華存在于作品中;張煒的勤奮確乎是第一流的,他自己沒有高估。他在生命的中年,已經成就了好多人終其一生也完成不了的巨大業績,1200多萬字的作品,需要一個字一個字寫出來。沒有第一流的勤奮,沒有日復一日辛勤的勞動,絕不可能。英國作家毛姆也曾作過自我評價,說他不是一流作家,但他是二流作家前排的;然而毛姆評價別的作家,卻說過一流的話。他在評價巴爾扎克的時候曾說,高產的作家不一定是偉大作家,而偉大作家必定是高產的。近一個時期以來,巴爾扎克在中國文學界的影響、評價有些式微,可是,撫摸著書架上山峰一樣連綿的《人間喜劇》,再讀一讀巴爾扎克傳記,看看巴爾扎克是怎樣寫作勞動的,就會很自然地感佩起來:這是個偉大的作家。
勞動,勤奮的勞動,每日勞動,像勤苦的農夫,晨起而作,耕耘在他心愛的土地上。巴爾扎克每天半夜開始寫作,那違背了生命的規律,巴爾扎克未得長壽,與此不無關系。張煒遵循著生命運動的規律,作息有常,上午寫作,那正是日出蓬勃蒸蒸向上的時辰。需要守常,需要守靜。不是非做不可的事情,不能干擾上午的寫作。連電話也不打,書院內必要的交流,只發個手機短信。有時候下午也會寫上一半個鐘頭。一天的寫作任務完成,才可以放松下來,處理一下雜務,讀讀書,回復一些信件。這樣的寫作狀態,張煒是從年輕時定下了規矩,延續下來的。這就是那浩浩長河一般滾滾而來的作品產生的原因了。膠東民間有言:“不怕慢,就怕站”,每天都不輟步,一步一步向前走,才有可能走遠,有可能登高。
也不是閉關自修,書院本是講學訪修之地,海內外來訪頻繁,張煒都會熱情接待。“萬松浦—灣園國際詩歌藝術節”,英國詩人步下班機,直達書院。開幕式上,張煒胸佩紅花,熱情致詞,說英國朋友今晨剛下飛機,真正是“喜從天降”。張承志從北京來,張煒和朋友在書院等候至午夜。雪亮的車燈照亮了那邊的松林,車子停下,張煒打開車門,張承志下了車,沙啞的聲音低低地叫一聲張煒,跟張煒輕輕擁抱。朋友為他們的深情感動,眼眶一熱。西藏作家團抵達書院已近黃昏。座談會亮燈召開。張煒換上了潔新的襯衫,笑臉藹藹應對來自國內最遠處的作家訪問團。河北作家團在西藏團離去一周后到來。座談會上,張煒侃侃而談,講寫作中警惕時間線型思維的危險,講寫作中消失的分號。其時,第八屆茅盾文學獎正在緊張的評選中。祝酒時,河北作家真情祝愿《你在高原》獲獎,張煒笑一笑說,得不得獎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把作品寫好。
這是一個炎熱的夏季,書院北邊的海灘上,入夜時游人如織,半空中有燈光游走,張煒說那大概是“孔明燈”吧。三國時諸葛亮被司馬懿兵困平陽,諸葛亮發明出“孔明燈”放飛求救;后代人放飛孔明燈,則是祈福了。
如果放飛“孔明燈”能夠為人間祈來福祉,那么,萬松浦書院放飛的精神之燈,也該能為現代人祈福禱祥。那是我們今天的寫作最終的目的;離開了整個人類的幸福安寧,一切一切都失去了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