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富貴是被自己咳醒的。睜開眼,他感覺嗓子就像是扯毛繩,沒憋住又咳了幾聲。緊挨著他睡的六指扯起被子包了頭,蹬了他兩腳說:操,快起來,趕緊出去。張富貴歉疚地說:就出去,就出去。只要不是被嗆著了,連續咳嗽過三聲,就得趕緊躲到沒人的地方去,大家都很自覺。
地下室是車庫改成的,十幾平米,住了十二個人,床是上下三層,像火車上的硬臥車廂,每層睡四個人,就像碼磚頭垛子,只能側立起來。一層挨一層太低,坐著直不起腰抬不起頭,上床下床只能爬著出進。張富貴緊咬牙關憋住要噴出來的咳嗽,抓了衣服從中鋪爬出來,快速穿上衣服,貓著腰從地下室上來,就拼命咳起來。
住進地窖一樣的地下室,張富貴才發現感冒是這世界上最可怕的,誰不怕被傳染呢?藥貴得了得,感冒一回,吃不夠兩百塊錢的藥好不利索,這就等于平白無故地多出來一筆開銷,相當于一個月的飯錢和店錢白白地沒了。不知是現在的藥不行了,還是病厲害了,感冒上了身就像長到身上了,要是放大方了,這兒發炎那兒感染的,上千塊的花。在家里,喝兩大碗紅糖姜水,吃幾片阿司匹林,然后再來一老碗酸辣揪面,臥兩個荷包蛋,起面一樣捂在被窩里發上幾身汗,不出兩天保準就是個好人了??绍噹旄某傻牡叵率?,跟家里的洋芋窖一樣,潮濕、陰森、憋悶,一場纏綿了一個星期的連陰雨,水泥墻壁都滲出了水豆子,床四邊胳膊粗的鋼管架子都濕乎乎的。老板提供的被子薄得一把能捏成一團,蓋在身上輕得就像里面裝的是紙屑,不要說是出汗了,連身子都暖和不了。
北京雨后的早晨多數有霧,今兒卻沒有霧,雨是歇了,云還沒褪盡,像黑心棉絮一堆一堆的,不過天還是一坨一坨地露出來了,瓦藍瓦藍的。北京只有雨后才有這樣瓦藍瓦藍的天空。院里積下了許多小水坑,清幽幽的。樹的葉子給雨洗過,水汪汪的。張富貴感慨地想,這么好的雨你下到我們那地界多好,偏偏要下到這北京來,北京不喜歡雨嘛。還是夏天,院里比地下室熱多了??蓮埜毁F還是覺得渾身發冷,就像鬼拔毛一樣,心里說娘的,這陣子千萬別放倒了。他忙又踅回地下室,憋著氣從人造革包里摸出半包“銀翹解毒片”,提了夾克衫,快速逃出來,又是一陣猛烈的咳嗽。
老民辦已經起來了,在自來水管前洗漱,回過頭來說:“別抗,趕緊吃藥,抗是抗不過去的,別放大發了,北京的感冒比鄉下的感冒黏人。”
“第一頓藥要加量,說明書上說一頓吃幾粒,你得加一倍吃才能見效,現在的藥不如從前了,里面的重要成分少了。”老民辦端著臉盆往里走時又說,“感冒藥有嗎?”
張富貴說:“有,有,上次感冒買下的藥還沒吃完,謝謝,謝謝?!?br/> 其實張富貴只有“銀翹解毒片”,還是上次感冒吃剩下的半包。他不好意思說沒有。上次感冒就吃了老民辦一板“感冒通”,給錢人家不要,他說那我買藥還你,老民辦笑了,說有給人還藥的?
“銀翹解毒片”按說明一次吃三片。張富貴數出三片,想想又數出三片,放進嘴里,吃豆子一樣咯嘣咯嘣嚼起來。大夫說嚼爛咽下去吸收快,見效快。這藥賊苦,一層甜皮兒咬破,苦得整個舌頭都麻了,他抿緊嘴閉著氣,跑到自來水管前接了一捧水吞咽幾口,又唰唰嘴,順便抹了兩把臉。
老民辦提著蛇皮袋子往外走。
張富貴說:“天陰還去這么早?”
老民辦說:“反正也睡不著,拾一個算一個,今兒輪到叫號了?”
張富貴又咳了幾聲說:“叫號?!?br/> 老民辦說:“記著把訴狀、身份證帶上?!?br/> 張富貴說:“貼身裝著哩?!?br/> 老民辦是要去拾瓶子了。
看著老民辦的背影,張富貴嘆了一口氣。
老民辦原是個民辦教師,多年轉正不了。他的一個學生大學畢業考入勞動人事局后告訴他,其實十幾年前他就轉正了,只不過讓人頂替了。老民辦開始追查,這個局那個委找來找去,得到的答復是一樣的:這不可能。老民辦說那我要看檔案。對方說這也不可能。老民辦說為啥?對方說你沒這個權力,你以為你是誰。后來對方又說即使是像你說的那樣,事情都過去十幾年了,已經成了事實,怎么解決?婚姻上不還有事實婚姻這么一說?老民辦說這就是你們給我的答復?什么混蛋邏輯,少糊弄我。對方就不理他了。老民辦只能上訪告狀,縣、市、省一級一級的跑。對方派了一個和他有親戚的干部來對他說,這件事的嚴重性你可能還沒有足夠的認識,你想想這不是一個人能辦得了的事,也不是一般能力的人辦得了的事,這件事牽扯方方面面好幾個部門,上上下下十幾個領導,你扯住這個線頭不放,會扯出一個毛線廠來,那可就是一場地震。就算你告贏了,惹了這么多的大貴顯要你怎么活?老民辦說難道他們還會殺人滅口不成?親戚說我給你說頂替你轉正的那人已經當官了,他爹雖然退休了,可人家在位時手上提拔起來的那些人現在都在要害部門,大權在握,這些人是黃豆芽拌綠豆芽,里勾外聯的,而且被頂替的也不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