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悅悅走

　　2011年12月22日上午，廣東佛山市黃岐鎮廣佛國際五金城一期27座S3號店鋪，卷閘門緊閉，了無聲息。
　　這間五金城27座唯一空著的店鋪，兩個多月前的租客，還是來自山東冠縣的四口之家：丈夫王持昌，妻子曲菲菲，7歲的兒子王碩和2歲的女兒王悅。他們在這里開著一個叫“瑞鑫軸承”的店鋪，從2003年4月到2011年11月，他們在這里住了8年。
　　2011年10月13日，在這個下雨天的傍晚，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改變了這家人的命運。在車禍中，2歲的女兒王悅（小悅悅）永遠離開了這個溫馨的家庭。
　　一位同樣來自山東的胡姓司機駕駛的白色面包車將走在巷道的小悅悅碾軋在地。387秒后，在經歷了另一輛小貨車的無情碾壓和18個路人的熟視無睹后，這個屬牛的2歲小女孩最終未能挽回生命。
　　之后，輿論浪潮卷向那18位路人及肇事司機。他們的“冷漠路過”，最終被民間輿論貼上了“冷血”和“道德滑坡”的標簽，在社會上掀起的批判浪潮中被無數次提及。
　　然而，在“小悅悅事件”發生兩個月之后，記者再次到廣佛國際五金城，發現一切早已恢復平靜，跟之前比，看不出這里有什么大改變—只是在那間30平方米的店鋪中，再也看不見小悅悅一家幸福的身影，留下的只是空無一物的悲涼。
　　王持昌的“瑞鑫軸承”店已關閉一個月有余。店鋪的招牌早已拆掉，卷閘門緊閉。記者試圖撥通王持昌的電話，始終未能接通。鄰居猜測：這位剛剛痛失愛女的男子，可能攜著兒子王碩和妻子曲菲菲回山東老家了。據《齊魯晚報》報道稱，小悅悅的奶奶是這個冬天唯一留在老家的人，王持昌重新回到佛山料理一些事，而小悅悅的母親則帶著兒子王碩回了娘家。一家人分散三地，對于小悅悅的離去，他們的內心依舊不能平靜。
　　不相往來的鄰居
　　“小悅悅事件”后，只有一些微妙的變化，在有孩子的檔口悄然發生。許明宇（化名）說，盡管孩子們都乖巧聽話，待在父母看得見的地方，但他和妻子依然經常叮囑孩子：放學后不要走到學校外面，要等我們去接。此外，他們的生活沒有因為“小悅悅”事件而有任何改變。
　　早上6點，許明宇就和妻子開始周而復始的單調生活：起床后，他們將兩個女兒送到廣州芳村瀝灣小學。8點多，他們來到廣佛國際五金城26座的檔口（商鋪），拉開卷閘門，開始一天的生意。
　　他們的潔具生意已經做了3年多。2008年，許明宇結束了6年的打工生活，在2008年奧運會6e9efa57eec9e6e1eae3313c80c35569過后開了一家潔具用品店。和廣佛國際五金城里其他潮州人一樣，他選擇了水和毛巾等潔具用品作為主要經營產品。
　　廣佛國際五金城這個號稱全國最大的五金銷售專業市場，早在2001年7月就成立于廣佛交界處的大瀝鎮。到了2008年，五金城第五期項目工具磨具市場開張后，總面積已擴張至40多萬平方米，現有兩千多家商戶入駐。2003年4月，王持昌帶著新婚不久的妻子從山東冠縣東北召村來到這里，租下五金城的27座S3號那個30多平米的檔口，經營軸承生意。
　　在五金城的日子里，許明宇沒有很交心的朋友。遇到什么困難，他都是自己解決，不會去找朋友幫忙。有時候，他會跟路過的老鄉打個招呼，簡單聊一下生意的話題，但他們從不談及某種商品的價格和銷售量，“別人也不會告訴你”。許明宇的檔口在26座，王持昌的檔口在緊鄰的27座S3號。雖說兩家相距幾十米，但并無太深交情，就連王持昌隔壁S4-S5號鞋材店的老板，都和王家很少往來，平時各做各的生意。
　　王持昌的山東老鄉、“中國金帝砂輪”店鋪的老板娘胡琳，早在廣佛國際五金城成立的2001年就來到這里，整整10年的時間里，來自廣東、山東、湖南、江浙、河北等地的商戶紛紛擁入五金城后，“2000家商戶雖然都在這個五金城內，但平時基本都是與老鄉們聯系，不是老鄉的，即使相鄰也很少聯系”。胡琳說。
　　王持昌一家人在五金城8年的社交圈子，都未能延伸至他們近在咫尺的鄰居。
　　檔口生態
　　“小悅悅事件”發生后，中山大學人類學博士周如南前往廣佛五金城，對五金城這個商業社區的生態進行了調研。調研的目的在于：“車輛從小悅悅身上碾過，18個人從躺倒在地的小悅悅身邊走過的事實已經無可逆轉。我們需要追問的是，對小悅悅倒地視而不見、見死不救者，他們的行為背后是有怎樣的思維邏輯和文化實踐在支撐，以至于將這種行為視為自然反應和可以接受。”
　　周如南在調研中發現，雖然五金城里的商戶與鄰居之間往來甚少，但與檔口對面商戶的關系卻相對要近一些。原因在于，五金城里的空間格局和行業競爭異常激烈。“到鄰居家去串門，還要走出屋子，店里的生意就沒法照料，而和檔口對面的商戶聊天，卻只需在檔口的門口就能完成簡單的交流。”
　　周由此得出一個判斷：五金城本身物理空間的設計，對社會交往的建設有一定影響。除卻對地緣和血緣等變量因素的考慮，幾乎所有的受訪對象都表示對對面的檔口最熟悉，左右兩側次之，對背后以及更遠的檔口最為陌生。
　　按照周如南的調查，在五金城里，檔口因地理位置的不同而有不同的租金價格。以永玉五金店為例，它的店面大概60平方米，租金75元每平方米，月租近5000元；倉庫在對面的茶博城里，也要一千多的租金；店鋪的電費1塊錢每度，店里一部電腦、一臺洗衣機，還有空調、冰箱等，每個月至少上百元電費；每月還要繳衛生管理費、治安管理費等，除了租金，管理處還每年收兩萬塊的所謂“宣傳費”。這些開支加上進貨成本，壓著檔口不得不每日致力于生意經營，基本沒有時間和精力與市場里的其他人進行深入的交往。
　　許明宇的妻子說，別人家的小孩偶爾會到他們店里找她女兒玩。這時，孩子的父母會有簡單的交流，但話題都是圍繞著孩子。
　　在周如南看來，這種關系很“正常”。“從鄉村熟人社會來到城市陌生人社會，他們的交往維系仍然以在熟人社會中建構出的基于血緣和地緣關系為主。五金城內的交往對象多為供貨商、拿貨商、管理方等，這些交往是工具性的、弱聯系的，并不會產生熟人社會強聯系所依附的道德、義務等文化意義。”
　　隱在深處的擔憂
　　在五金城，沒有人知道王持昌一家是什么時候離開這里的，甚至連隔壁鞋材店的老板都沒有察覺。
　　現在，王持昌一家人分住三地，各自尋求安慰和解脫。王持昌甚至希望大家淡忘小悅悅，讓他的家人重新歸于平靜。只是，“不要淡忘這件事，再碰到這樣的事情，我們應該伸手幫助。”
　　王持昌說，事發后，家人都決定徹底離開那個傷心地。全家只有他自己還留在佛山，他要處理完在佛山的后續事情，并為捐款找到一個合理的途徑，用來幫助更多的人。小悅悅離開后，王持昌陸續捐贈了多筆捐款。10月31日，王持昌向白血病患者陳良發捐出6萬元；11月2日，他又向身患再生障礙性貧血的女孩李惠千捐出3萬元。但在捐款之前，這個家庭依舊沉浸在哀傷中，王持昌不愿出門見人，以至于網絡上出現質疑：王家想要吞下捐款。
　　王持昌不愿回應這些質疑：“那些猜測帶來的傷害也無所謂了，沒有比失去女兒更痛苦的。”
　　這種質疑同樣發生在抱起小悅悅的阿婆陳賢妹身上。適逢年底，任何一場有分量的年度人物頒獎典禮，都少不了這個身高只有1.4米的阿婆。但媒體的聚光燈卻沒能照到她生活中的無奈。有傳言說，“小悅悅事件”后，她被原來的雇主辭了工，在房東的威脅下不得不搬出在五金城附近租住的房屋，原因是“他們忍受不了那么多的媒體”。
　　不過，陳賢妹的兒子唐小兵證實，母親是為了躲避媒體才主動回到清遠陽山老家，避免給雇主造成不必要的干擾，并非被辭退。而且，盡管房東對媒體沒日沒夜的采訪頗有微詞，但陳賢妹依然住在那個小出租屋內，并未搬離。至于外界謠傳陳賢妹借頒獎典禮收了幾十萬元的存款，唐小兵說，頒獎活動確實參加了不少，但并非次次都有獎金。
　　經歷舞臺中央的萬眾矚目后，陳賢妹仍在承受著現實中的冷言冷語和滿天飛的謠言；而事發地五金城的大多數商戶，則和許明宇一樣依舊過著和鄰居不相往來的生活，跟平日里沒什么兩樣；只有王持昌一家人會經常在寒冷的冬夜夢到小悅悅，她永遠是兩歲的樣子，穿著花裙子在院子里跑，院子很大，沒有車來車往。
　　
　　（文中部分資訊據《齊魯晚報》等媒體公開報道）
　　
　　王持昌一家人在五金城8年的社交圈子，都未能延伸至他們近在咫尺的鄰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