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伊伊出

　　在“7·23 ”動車事故發(fā)生5個月后，2011年12月23日，小伊伊終于離開醫(yī)院，回到溫州家中過年。
　　對于伊伊來說，這次回家不過是暫別病床而已，她的康復治療并沒有結束，春節(jié)后還需要到上海繼續(xù)住院治療。
　　叔叔項余遇說：“出院還是遙遙無期。我們一定要保證孩子的病情盡可能恢復到康復治療已沒有效果的時候才出院。”
　　
　　治療
　　在回家之前，伊伊一直在上海新華醫(yī)院兒童病房里接受治療。兒童病房是位處大院深處，環(huán)境清靜。
　　自2011年7月24日下午5點15分左右獲救，這個在悶熱的動車殘骸里支撐了22個小時的小女孩就成了社會各界關注的焦點。關于其康復治療的任何進展，都揪扯著無數(shù)人的心。項余遇以“小煒伊”三字命名的微博目前有64萬粉絲。一些年輕媽媽聚集在幾個QQ群里，討論著關于伊伊的一切，也不時有人到醫(yī)院里探望。
　　12月19日，項余遇在其微博里披露，伊伊目前的治療情況為：總體進展良好，拿掉護具可以獨立行走，但步態(tài)還不是很正常；左下肢肌肉力量有所恢復，但還有很大進步空間，神經(jīng)也還需進一步恢復；腳趾活動更加明顯。
　　“小煒伊”每發(fā)一條微博，都會引來數(shù)百條回復。為什么會受到如此關注？項余遇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說：“伊伊觸動了大家心底的某種東西。人都有同情心。孩子確實太可憐了。大家都把心里的怨恨、不公的感覺，化為一種想保護的欲望，要把孩子保護下來。”
　　伊伊非常懂事。項余遇描述說，在前期接受治療時，10多根管子插在身上，伊伊都從來不會去抓扯。“有時候我就想，這個年齡的小女孩不應該這么懂事，就應該很天真，很無邪，吵吵鬧鬧，打個針就應該哭天喊地，”項余遇說，“給她打針，剛開始也許會哭一下，但很快就平息下來。我總感覺不是滋味。”
　　伊伊迄今已經(jīng)做了十多次手術。起初去做手術時，每次都會哭，項余遇就跟她講道理，說她的腿受傷了，要去做手術了，有時會花一整天的時間來給伊伊講。
　　“她聽得進去，看到手術車推進來，她害怕，表情馬上變得想哭，看看奶奶，看看我，我就說你不要怕，打一針就好了。她就忍住了。”項余遇說，“前幾次，在進到手術室的那一刻，我都要哭一次，我也受不了。伊伊的手都是死死拽著你，不放手，都是硬硬地扯開。”
　　
　　思念
　　伊伊已滿3歲了。事故發(fā)生時，她只有兩歲八個月大，包括她的親屬在內(nèi)的很多人都以為，以她這種年齡，也許已經(jīng)不記得遇難了的爸爸媽媽的模樣了。直到12月初的一天，在跟奶奶玩“頂頭”游戲時，她突然說了一句：“奶奶，伊伊好想媽媽啊！”
　　互相頂頭玩，是伊伊的爸爸項余岸與媽媽施李虹生前喜歡與女兒一起玩的一種游戲。伊伊的話讓身邊的人不由淚下。她沒有忘記媽媽，她還提到了爸爸。據(jù)她身邊的一位親友描述，在一次看到爸爸的照片時，伊伊這樣說：“爸爸，太陽公公下山了，伊伊好想你，你快點回來吧。”
　　在新華醫(yī)院接受治療期間，伊伊對康復科的一位男醫(yī)生特別有好感。“我覺得可能是他身上有我哥哥的一些影子，”項余遇說，“他的五官棱角比較分明，也瘦瘦的，與我哥哥有點相似。”
　　伊伊也喜歡康復科里的一名女醫(yī)生，被她稱作“高個子阿姨”，但是，在做康復治療時，伊伊會拒絕讓“高個子阿姨”來按其傷處。“她可以讓那個叔叔隨便按，”項余遇說，“一開始我是比較擔心的，她去做康復會不會比較抗拒，沒想到，那個叔叔來按，她居然不哭不鬧。”
　　項家只有項余岸與項余遇兩兄弟。在項余遇的心目中，“哥哥在家以前就是一個頂梁柱。”他們來自山村，在他們還在讀小學的時候，父母就出門打工去了，一年只能回家一次。后來項余岸大學畢業(yè)，進入溫州任巖松中學教語文，在溫州，這是一所非常好的學校。而在遇難前，他剛剛調(diào)到甌海區(qū)教育局做行政工作。
　　教學之余，原本不懂電腦知識的項余岸還自己摸索著創(chuàng)辦了一個名為“語文軒”的語文網(wǎng)站。項余遇回憶，那一年，哥哥花了一個暑假的時間做了網(wǎng)站的框架出來，拿給他看。“我說這不就是一個WORD嗎？他說你不懂。”項余遇回憶。后來，這個網(wǎng)站聞名于浙南教育界，瀏覽量非常大。
　　“他是很靜的一個人，腳踏實地，認認真真地做自己的事情。”項余遇說，“我沒有在他身上發(fā)現(xiàn)任何缺點。我最佩服他的是，從小到大，他沒跟任何人吵過架，也沒跟任何人打過架，發(fā)生過矛盾。所以我想不明白，這樣的事情為什么不發(fā)生在我的身上，而是發(fā)生在他的身上？”
　　小伊伊的媽媽施李虹生前也是教師，任教于溫州科技職業(yè)技術學院。施李虹與項余岸都畢業(yè)于溫州師范學院。項余岸要比施李虹高兩屆。在項余岸已經(jīng)參加工作，施李虹還在讀書的時候，他們開始戀愛，在她畢業(yè)之后不久結婚。
　　施李虹的好友黃麗（化名）向記者介紹，施李虹是“最善良的一個人”，“有什么事，總是自己放在心底。”項家并非“中產(chǎn)之家”，經(jīng)濟條件不太好。在施李虹較為要好的幾個朋友中間，她是生活得最為“清苦”的一個，幾乎連化妝品都舍不得買，結婚用的房子，還是夫妻二人借錢買的，這幾年來，他們一直在還房貸，事故發(fā)生前不久才剛剛還完。
　　2008年，黃麗曾經(jīng)營過一家服裝店，她要送給施李虹一件衣服，施李虹非要給她錢，她就收下了一半。之后三年時間，施李虹都在穿這件衣服。進行遺體告別的那天，為施李虹化好了妝，她的妹妹說，姐姐生前最喜歡這件衣服，就把它穿了去。
　　“我也有一件一模一樣的，”黃麗說，“看見那件衣服我就難受。我們這邊的女孩子，今年買的衣服，第二年就不穿了。她一直都很節(jié)省。”
　　
　　保住孩子
　　在動車事故發(fā)生之前，小伊伊跟父母一起在杭州的外婆家住了大概一個星期。
　　2011年7月23日那天，小伊伊一家三口在杭州坐上D3115次動車回溫州，施李虹與項余岸的位置在16號車廂的9號與10號。根據(jù)事后的推斷，在出事前的那一刻，項余岸應該是抱著女兒去上廁所。
　　“當時她應該沒有跟她媽媽坐在一起，”項余遇說，“如果坐在一起，她的命也會沒了。她媽媽的身體殘缺比較嚴重。我哥哥只是頭部破了一點皮，縫了一針，全身上下再沒有任何外傷。”
　　小伊伊與父母分別在不同的位置被發(fā)現(xiàn)。伊伊離父親的距離不遠。項余遇看到哥哥的遺體，左胳膊還保留著攬孩子的彎曲姿勢。
　　“強烈的撞擊過來，伊伊一下子就飛走了，正好有個行李架為她撐出來一個小空間，而我哥哥一下子就沒了。”項余遇描述說。
　　7月23日那天，項余遇在一個朋友家里吃喜酒，24日凌晨兩點多，家人打電話給他，說動車出事了。“我問是不是確定他們在這輛車上，他們說確定。”項余遇回憶。
　　等項余遇在7月24日近中午的時候趕到溫州雙嶼出事現(xiàn)場，已經(jīng)停止救援。“我說我進去一下，他們說不能進去，已經(jīng)停止搜救了，讓我們直接去殯儀館。”而這個時候，溫州各個醫(yī)院與殯儀館都找遍了，還沒有小伊伊一家三口的下落。
　　項余遇回憶：“等我到了現(xiàn)場，從我爸爸對他們的描述，我就知道他們一家三口應該是真的沒了。到了下午4點多，我說你們繼續(xù)找，我回去陪老媽。那時候我媽媽受不了，已經(jīng)崩潰了。”
　　沒人能夠想到小伊伊竟然能存活下來。7月24日下午5點多，項余遇接到電話，說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女孩。
　　“我心里有一種強烈的預感，那一定是伊伊。總共就那么多人，沒有救出來的也就那么幾個了。我想一定是她。”項余遇回憶，“我問我媽，她應該是穿什么衣服，我媽說應該穿紅色的衣服。”
　　項余遇陪媽媽一起去118醫(yī)院。在出租車上，他們聽到一則后來被證明是播報錯誤的廣播新聞，說發(fā)現(xiàn)的是一名小男孩。項余遇愣住了。那天中午他在找哥哥嫂嫂時，就已經(jīng)有各種謠言，“一會說在這個醫(yī)院，一會說在那個醫(yī)院，都是滿懷希望地跑去，每次都失望。”誰能保證這一次就是真的呢？
　　
　　等到了醫(yī)院，項余遇問家人是不是伊伊，“他說是伊伊，我問你是不是親眼看到的，他說是親眼看到。”項余遇走到病房門口，聽見伊伊在哭，并聽見她在喊“爸爸媽媽”，這才確定是她。
　　“我爸爸在我面前哭過兩回，”項余遇回憶，“一是那天中午我到場時，他說一家三口都沒有了，再一次就是看見伊伊時，他受不了。”
　　“受不了”的不僅僅是伊伊的家人，還有更多的一些相識或不相識的人。小伊伊成了一種象征，她身上寄托了人們太多的東西。
　　被人們翹首期盼的動車事故調(diào)查報告遲遲不見蹤影，伊伊的家人也很關心，但他們把精力更多地放在了對伊伊的治療上。項余遇說：“我心里也有恨。剛開始的時候，也是要得到解釋。我們家屬無可奈何。孩子在這里，首先要把孩子保住。如果伊伊再有什么事情，我絕對不會善罷甘休。”
　　
　　撫養(yǎng)
　　伊伊是在2011年8月22日由溫州醫(yī)學院附屬第二醫(yī)院的ICU病房轉(zhuǎn)院到上海的。“7·23 ”動車事故發(fā)生后，由于在車廂里長時間受擠壓，伊伊的腿部嚴重受傷。伊伊會不會被截肢？這是在前期治療過程中一直令人揪心的一個問題。到9月初，這一最為不幸的可能性被排除。
　　在經(jīng)過了十多次手術之后，9月19日是個令人激動的日子，這天的晚上，伊伊對項余遇說：“叔叔，我站起來給你看！”在奶奶的幫助下，伊伊第一次站了起來。10月18日也是一個值得記錄的日子，這天上午，醫(yī)生為伊伊的傷處拆了線，她走下床，在特意趕到醫(yī)院的大批記者面前走了幾步。
　　記者第一次見到伊伊是在9月下旬，那時她正在新華醫(yī)院兒童病房里接受治療。她的病房在一樓，是緊挨護士站的“重癥病房”，房間內(nèi)有兩張病床，伊伊的床是里面靠窗那張。那時，伊伊的創(chuàng)口已經(jīng)閉合，并穿上了特制的靴子。
　　就在那次見面中，項余遇向記者這樣介紹伊伊的病情：“不太樂觀。完全恢復是不可能的。醫(yī)生說以后致殘的幾率比較高。會有點瘸，但一定能走路。這也是一個起碼的安慰。我們要把能做的都做到，不要留任何遺憾。”
　　在項余遇的微博里，他一直都是把伊伊的名字寫成是“依依”。這里有這樣一個背景：伊伊是早產(chǎn)，一出生即在保溫箱里待了20多天。取名字時，項余岸征求弟弟的意見。項余遇見伊伊身子弱，就說叫“唯依”吧，取“唯一”一詞的諧音。身為語文教師的項余岸覺得不夠文氣，于是就取了“項瑋伊”這個名字。而在項余遇看來，“‘伊’這個字總帶著傷感的氣息”，于是就把“伊伊”寫成“依依”。
　　按照親屬的安排，伊伊今后將由項余遇夫妻來撫養(yǎng)。伊伊并沒有改口，仍舊稱呼他們?yōu)椤笆迨濉迸c“嬸嬸”。對于這個稱謂問題，關心伊伊的一些網(wǎng)友一度很關切。“這不是我自己一廂情愿作出的決定，”項余遇說，“我是根據(jù)心理專家團隊的建議才作這個決定的。”
　　至于伊伊的未來，項余遇更希望她能“平平淡淡”地長大。“這個畢竟不是什么好的事情，”項余遇說，“假如她上學了，跟同學鬧矛盾了，她的同學說她父母怎么怎么樣，誰受得了啊！等她長大了，懂事了，再把這些事情慢慢講給她聽。”
　　然而，讓項余遇糾結的是，本應在2011年11月20日前出來的動車調(diào)查報告遲遲未出來，小伊伊一天天長大，究竟該告訴她一個怎樣的真相。
　　
　　“伊伊觸動了大家心底的某種東西。人都有同情心。
　　孩子確實太可憐了。大家都把心里的怨恨、不公的感覺，
　　化為一種想保護的欲望，要把孩子保護下來。”
　　
　　“完全恢復是不可能的。
　　醫(yī)生說以后致殘的幾率比較高。
　　會有點瘸，但一定能走路。
　　我們要把能做的都做到，不要留任何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