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色玻璃瓶里的愛情秘密

　　在烏拉爾地區美麗的針葉林間靜靜流淌著烏西瓦、維利瓦、科西瓦三條河流。河岸邊的地底下埋藏著數百個綠色的玻璃瓶，它們在那里歷經數十年的風雨滄桑，猶如已經度過大半生的老人。瓶子里裝著綿綿情話，也裝著半個世紀都無法表白的愛戀……如今這世上可以講述這段故事的只有一人——那個曾經深深愛過的人。
　　莫斯科，馬里諾區，新年。他看起來那么蒼老：雙手顫抖，因中風而顯得虛弱不堪。可他執意要香檳，于是我們邊喝邊談論愛情的故事直到黃昏來臨。
　　“親愛的齊齊”
　　莫斯科郊外，佩列杰利基諾，別墅，夏夜，戰爭前的歲月……
　　故事的男主人公安德烈?艾森伯格，是一個德國反法西斯主義者和俄羅斯公爵小姐的兒子，他深愛著齊齊利婭?謝爾文斯卡婭，一位蘇聯詩人的養女。
　　“當年在佩列杰利基諾住著一大群德國反法西斯主義者和蘇聯作家的孩子。我最好的朋友叫洛塔爾?布洛赫，他父親和我父親一樣，都于1937年被拘捕。齊齊是我們這群孩子中的靈魂人物：她光芒四射，熱情如火，夢想著當一名演員。她愛洛塔爾，洛塔爾也愛她。他們如此相愛，以至于戰爭前洛塔爾隨家人回德國后，齊齊頭上竟長出了絲絲白發。后來在奇斯托波爾市（俄羅斯韃靼斯坦共和國中部城市）一家劇院工作時，齊齊用他的姓氏取了假名……”
　　我們小口品著香檳，聽他講述一段永遠得不到回應的愛情故事。我膝上放著他寫的書，書名取自齊齊的養父謝爾文斯基的詩句“不說出來我會窒息！”，題詞“獻給我生命中最愛的女人”。書中有他寫給她的信。第一封寫于士兵集合點，語氣很興奮：“我要去前線打法西斯了！”第二封來自流放地。那輛載著德裔俄羅斯小伙們“奔赴前線”的火車開出莫斯科沒多遠，就上了開往烏拉爾的軌道……“我親愛的朋友！不想讓你失望，可是現實很殘酷。我正在烏拉爾原始林深處給你寫信……”接下來許多年他都在那里度過。
　　而“最愛的女人”終于等來了洛塔爾?布洛赫的來信，離開蘇聯5年的他已是一名空軍飛行員。齊齊是在婚禮幾天后收到信的：她不得不嫁給了俄羅斯人，因為人們對德國人的這位女友總是沒有好臉色。“你人和他在一起，而心——永遠和我在一起?！甭逅栐谖┮坏膩硇胖腥绱藢懙?。安德烈打算把整個戰爭期間寫下的以“親愛的齊齊”為開頭的信件連同對她的愛一起埋藏……
　　那些信件中講述了來自莫斯科的小伙子們如何被派遣急行72公里到原始森林去；他們身著秋裝，對抗著樹皮都會凍裂的零下50度嚴寒天氣；他們中有一人自殺，希望能以自己的死向斯大林證明什么，而他凍僵的身體在嚴寒中一直放到天氣回暖才得以安葬；他們穿著涼鞋在雪中行走，不得不剃掉被凍在木板床上的胡須。但在這些信里他只字不提愛情，從來不說他的理想是當一名航空設計師，第一架飛機要命名為“齊”。他沒說她的照片一直放在鹿腿皮做的護身符里藏在胸口，沒說身處森林深處最艱難的時刻如何一遍遍想她，然后支起孤獨的篝火煮黑醋栗葉茶，仿佛火焰可以融化痛苦，驅除愛的折磨。關于愛情他只字不提，因為他向朋友發過誓?？伤譀]法不寫愛情，于是只能將這些信裝進瓶子埋入河邊的沙土里。
　　最后一封信艾森伯格在戰爭勝利后一周寄往莫斯科。那時候原始森林里到處彌漫著春天的味道，自由的氣息。他本以為可以回家了，然而未能如愿?！坝H愛的齊，我心愛的朋友！我們所有人被召集起來，指揮官帶來了內務人民委員會區域管理特別會議的指示——‘禁止德國人離開居住地。政府決定讓德裔俄羅斯人永久無限期留在現有居住點。’”
　　他的下一封信寫于1992年。信的開頭依然是“親愛的齊齊！”
　　“她是我所有的牽掛”
　　戰后洛塔爾?布洛赫成了公司董事長。他再也沒有回到蘇聯，最后自殺離世。而齊齊生育一女，并如愿以償地當上了演員。后來因聲帶受傷導致失聲，再也沒有重返舞臺。
　　而我的故事主人公安德烈?艾森伯格那些年則被限制自由，一直住在莫斯科、列寧格勒、基輔等大城市周圍100公里開外的區域。后來他進入地質勘探局工作，還獲準去過烏克蘭。他在烏拉爾地區娶妻，生養了三個子女，并有了五個孫子。一家人過著平淡樸實的生活，閑暇時安德烈就去林間捕幾只松雞或是黑琴雞，包西伯利亞式的餃子，他仍在思念著齊齊……
　　“我愛我的妻子喀秋莎，她是我的愛人，也是孩子的母親。而齊齊則是我所有的牽掛……有時候愛火在我心中燃燒，我只能騎上我的馬兒奔向森林，對著風，對著河水喊出我所有的痛……這似乎很荒謬可笑，可我從15歲開始就執著地、不可思議地愛上一個人，直到現在都放不開……”
　　“這輩子一直愛你”
　　退休后的某一天，安德烈.艾森伯格隨女兒和孫女去了莫斯科。走在年少時熟悉的那一條條街道上，安德烈不禁雙眼噙滿了淚水。女兒提議說：“爸爸，咱們去看看您經常提起的謝爾文斯卡婭一家人吧！”
　　站在門口，安德烈的心劇烈地顫抖著。陰沉著臉的看門人說：“他們都去佩列杰利基諾的別墅了。”在女兒的極力勸說下，安德烈留下了一張寫有自己地址的小紙條后才離開。
　　不久之后，齊齊寄來一封信。從信中得知：她一個人，飛行員丈夫一年前去世了。她很期待與老友相見。
　　“親愛的齊齊！”安德烈寫道，“盡管我的孫子們都已經長大成人，盡管我們已經各自度過了大半生，但是我還是想讓你——我最珍惜的人知道，我曾經如何瘋狂地愛過你，這輩子都會一直愛你……”信投出去了。安德烈義無反顧地坐上了前往莫斯科的火車。15歲那年開始萌芽的愛，讓他癡想了半個多世紀。他終于等來了，并且再也不想松開。齊齊去火車站接他，手里緊緊攥著一封信。
　　“你愛我嗎？哪怕只有我愛你的萬分之一?！痹谂辶薪芾Z公墓里，飄零的雪花幾乎把兩個人雕成了塑像。帕斯捷爾納克的墓碑在靜穆中見證著這對老人的真情告白。她回答說：“這輩子我只愛過洛塔爾，這段愛情是無可比擬的。不過你在我心中的地位僅次于他。不管是在年輕時代，還是在晚年……”
　　他為她吹去衣領上的雪花，吻了吻衣領的邊緣。后來他們一起生活了15年。彌留之際的她“像燃燒的蠟燭一樣漸漸地熄滅”，而安德烈一直陪在她身邊，用小勺子喂她喝牛奶。那個深深愛過的人也是偉大愛情的最后見證者。
　　或許有一天，還記得這段故事的就只剩下那些裝滿愛情秘密的綠色玻璃瓶。它們至今還深埋在烏西瓦、維利瓦、科西瓦河畔，直到永遠。
　　[譯自俄羅斯《論據與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