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什么希望父親死去

　　近日，我和電臺的一位同事在午間喝咖啡時，他隨口問了我一句：“最近過得怎樣？”令人驚奇的事情發生了，就像肌肉被戳了條件反射那樣，我的身體扭曲了兩下，接著我聽見自己在吶喊：“我想讓我父親去死！”
　　我意識到：49歲的我，成了卡夫卡筆下的角色。在他的小說《判決》中，主人公表面上年老衰弱的父親突然用強有力的大腿踢掉身上的睡衣，高高站在床上，兇神惡煞般地發表大道理，如此意想不到、如此處心積慮，為的就是摧毀他兒子的精神。那位兒子在這之前心情都很好，那天他剛給友人寫了封信，這一年還算吉利，生意發展順利，又與一位家境殷實的年輕女子訂了婚。然而，被父親折磨一番后，主人公出門就投河自盡了。
　　顯然，我90多歲的老父親和我之間有一些“問題”，至于是什么，我稍后會詳述。讓我們先認識一下簡·格羅斯女士，她除了有全職工作外，還要照顧家庭，以及護理自己的母親。數據顯示，一名典型的美國家庭老人護理者通常是50歲左右的女性。照顧老人需要格羅斯女士投入巨大的時間、精力和財力，這已經影響到她的工作和個人生活。她擔心，這樣的日子將永遠不會結束，可每當她心里暗暗希望結束時，她又備感自責。這一切令她筋疲力盡。由于醫療科技進步，癌癥死亡率在65歲達到峰值，但在美國老人中只有20%死于癌癥。器官衰竭死亡在75歲左右達到峰值，但在美國老人中只有25%死于器官衰竭。所以，我們將看到一種常態——老年人的死亡將是一個在85歲以后持續很久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每日如進食、洗澡、移動這樣的簡單活動都需要別人的幫助。
　　在美國85歲以上的老人中，有大約40%目前屬于這種情況。他們是美國增長最快的人群。我父親的老年時光開始時還不錯。70多歲時，為了準備自己的暮年，他小心地制定了退休計劃：找一個順從的中國移民妻子，對方幾乎比他小20歲，她為了獲得身份，愿意為他切水果、按摩他的腳趾囊腫。除了做這些，這名叫艾莉絲的中國妻子說，她還幫父親經營一家旅舍，那里曾是我們家的老宅，父親把它改裝成了旅舍。艾莉絲的回報就是在父親百年后，可以繼承一大筆財產，她還有權住在老宅里直到亡故。
　　這并不是說我父親身體很棒。過了78歲后，每當你很隨意地問一句“您身體好嗎？”他也會敏感地咆哮道： “我要死了！”在父親80歲壽宴上，當他一邊看著兒孫們跳舞，一邊顫顫巍巍地舉起紅酒時，我對他明顯的衰老感到哀傷。82歲時，他坐在公交長椅上昏厥，把頭磕了，醫生堅持為他植入心臟起搏器，他拒絕了。85歲時，患有帕金森癥的父親，仍舊蹣跚地走去沙灘，試圖做柔軟體操和游泳，但“他在2英尺深的水里根本不能游”，我姐姐擔心道，“那更像是沉底兒。”89歲時，父親的動作如此遲緩，就好像一臺行將停止的座鐘，他不再想去沙灘，一日清晨，他竟無法起床。出于害怕和迷惑，他打電話向我求援。我急慌慌地開了一個小時車，趕到他的床前。令我恐慌的是，我無法喚醒他。他像蠟像一樣，一動不動地躺著，母親去世的時候我曾見過這樣的場面。“爸爸死了！”我在給姐姐的長途電話里哭訴。陽光投進老宅，塵埃在光線中漫舞，電話兩端的我和姐姐如此傷心，但奇怪的是，我們都感到一種解脫和平靜。
　　是的，我和這個男人的歷史走到了盡頭：我年幼時，他吝嗇到殘忍的地步（沒有圣誕節、沒有暖氣）；我少年時，他對母親的態度很差，讓我無法原諒；20多歲時，我叛逆、出走；我30多歲時，我們的關系緩和下來，無奈成了朋友——為什么不呢，他現在傷害不了我了；40多歲時，我意識到這是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最后的日子，帶著愈深的懷舊我重拾那些關于他的記憶，帶著對他的真愛和感激，我向他開啟心門。畢竟，我在職業上得益于他，我把父親用作我寫作的“炮灰”，很多人物身上都有父親的某一面。而他則通過模仿我的簽名，無數次在我不知道的情況下讓我為他買單——這可能就是我的“報應”吧。
　　然而，真實情況是，父親當時還沒有死。給醫院打電話后，他們派人把他送進急診室，給他靜脈注射。一小時后，我突然聽見一聲憤怒的哼哼，父親醒了！我不想說，當時我真想用一口長柄鍋敲他腦門，一走了之。但我想說，當我父親那天醒來時，我和他的問題才真正開始。
　　現在，我91歲的老父親，身陷輪椅，但卻極端活躍，他非常享受護工給他洗澡，穿紙尿褲，喂冰激凌，甚至是旁聽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科學講座。順便說一句，他現在每天給我打電話，說他想過性生活。照顧我父親的護工換了又換。因為我父親如此難伺候，新來的護工在中午前辭職是常有的事。托馬斯是惟一留下照顧父親的護士。他算是為父親打工，但這意味著，我們兄妹三人基本上要為他打工：除了每月付給他5000美元，我們為他和他太太以及四個孩子找了一處公寓，他們全家剛從菲律賓移民來，我們還幫他找了一輛二手車代步。而托馬斯工作得如此出色，不斷提高照料父親的標準。
　　托馬斯擔心父親便秘的問題。我只有按他的吩咐定期從會員超市買來紅莓藥片和大便軟化劑，不過，它們只在一定程度上管用，現在托馬斯想出了更好的解決辦法：鎂乳劑。問題是，這副藥如此有效，父親睡前服用后，在四個小時之內，他就能把床單弄臟。雖然他最終同意晚上穿成人尿褲，但托馬斯晚上開始睡在父親的房間里，當然，他必須要加薪至每個月6500美元。托馬斯是樂天派。結束尿褲外溢的話題，他信心滿滿地說了一句讓我心驚膽戰的話：“你放心，我要讓你父親活到100歲！”
　　人們經常談到現代人對孩子的寵溺，但我們是否也以同樣的方式溺愛著我們的老人呢？我在心里默默咆哮：父親拿走了一切！他奪走我生命中的許多時光（坐在醫生的辦公室、藥房、家屬等待區……）。我們全家拿出所有的積蓄，滿足91歲父親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