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戰爭

　　兄弟姊妹中，就我和二姐從未回過老家。前些年我玩笑般地提議過，適宜的時候我要帶女兒回一趟老家，看看祖墳的風水。風水說自誕生后走的就是神秘路線，曾被斥為迷信而幾近絕跡，但如今起死回生，很多人尤其是商人好像寧愿被風水幸運地迷信一把。并且，在堪輿學里大概它還是一門學問，大學講堂上由專家傳授相關知識呢。我不懂堪輿又不是商人，但我卻固執地認為我們家的老墳頭上是冒青煙的。如果一個人置身于戰爭的最前沿，又毫發未損地從炮火彈片的罅隙中穿插了過來，足見是有祖宗福祉護佑的。父親即如此。
　　父親十二三歲時讀過兩年私塾，以后不會看書只會“讀”書，所有出版物到了他的手里都像捧了只麥克風，抑揚頓挫念念有詞，在家學習馬列毛選也是這般吟哦誦唱。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中國農村，父親差不多也勉強算是受到過教育的孩子了。繼而他在村子里種田，干農活也許是農民生涯中最枯燥繁重也最無樂趣感的勞作，我猜想父親一定很痛恨在水田里風吹日曬還累得死人，才一年他便又學了裁縫。父親的針線活出類拔萃，滿手錦繡，母親也擅女紅，但我們幾個小時候衣裳上的補丁常是父親的手工，那多足蟲細爪一樣緊密勻稱的針腳，若不仔細分辨會被誤為縫紉機的杰作。我想，讀私塾以及其后那兩年的時光，對父親的人生具有深遠的歷史意義：識字說明多少有了點兒文化，學裁縫的經歷比在田里盤弄泥巴肯定也要多長些社會見識，而更關鍵的則是意味著這個鄉村少年的內心不安于現狀了，這是一種思想的潛覺醒，意識到人生片斷的某些新追求比做農活更有意思。后來果不其然，閉塞的山村到底未能留住這個心變野了的年輕人，他終于離家上路要去覲見更廣闊的世面，走進了一段激蕩著熱血青春的危險的戰爭之旅。
　　母親曾用恨鐵不成鋼的口吻責備我的某些行為特別像父親。母親當然比我更了解父親，但她白夸獎了我，比起父親我差得遠。試舉例一二：我的酒量一般上了桌子是堪堪自保，岌岌可危，卻大都在豪爽、厚道的假象下被高估了，而父親，他的酒量比我們兄弟幾個都大得多，所以相對較少出現虛假繁榮造成的不雅后果；父親少時曾把家里養的一頭豬趕到隊伍上去宰殺了打牙祭，我雖也有把家里掛在樹上曬的咸肉偷了幾大塊送鄰友拿去與其同學聚餐用的壯舉。但二者的根本區別是，前者的那頭豬給包括父親在內的革命者制造了一場開赴抗日前線的壯行宴，它壯烈犧牲，不負使命，死得其所；而我貢獻出的斤兩不菲的肉制品，其下落既與我沒有任何關系亦無其他特殊的重大意義。
　　這樣說吧，大概我的天資不能算太薄但也不厚，自認就是開智很遲，是一個懵懵懂懂的人，即便如今對待許多世間萬物懵懂依然。
　　幾年前我去土地革命時期鄂豫皖蘇區首府的河南新縣采風，我從小受的就是革命傳統教育，然而站在那片血染的土地上我還是意外地震撼了。我想在那個崢嶸崎嶇的歲月里，紅色戰旗下除了極少數是接受了馬列主義的先驅覺悟者，其他有為吃糧而扛槍的，有因親人“鬧紅”跟在后面的，而最大一部分的人，恐怕還是因為年輕而豐沛的生命力在與黑暗沉寂的朽舊社會的沖撞中燃燒起一股青春烈焰后而奔向戰場的。這些人一旦融入了那股沸騰的時代洪流中，他們就共同懷著一種碩大的理想——實際上這個理想非常遙遠，他們中大多數人應該都并不清楚自己的未來究竟是什么，可就是那個理想的光芒照耀著他們義無反顧地向前沖殺。那是真正的拋頭顱灑熱血，在箭廠河鄉，國軍和還鄉團打回來后，山過火，石過刀，命若草芥，血流成河，一萬七千多名鄉親活下來的不到三分之一，七十多年后的今天人口也才繁衍到一萬五千人，還沒有恢復至當時。這個數字令人無法不震撼！也許在我的頭腦里，需要重新認識曾經舍生忘死的那一輩人，和他們那場被我們無意中解構了很多細節的戰爭。時勢造英雄，現在我相信，是風起云涌的革命激情喚醒了那一代人蟄伏在血液中的生命激情。時代不一樣，人也不一樣了。
　　在我少年時代的記憶里，銘刻最深的是父親管教方式的嚴厲，而怎么也想不真切我們之間有過多少親情交流的溫馨場景，這是他們那一輩大多數當兵人的通病，仿佛父親不是在家里，而是在他的戰壕中用望遠鏡遙望掩體外的兒子，看這糊涂小子能不能拉開槍栓。當然，你對戰壕中的他也無從了解。有關父親早期的經歷，在他老年住進了醫院以后才偶爾對我們敘述過一點。
　　走出大山的父親既團結緊張又嚴肅活潑，干什么都有一股新鮮勁，作戰糊涂膽大，幾仗打下來后即被上級送旅教導隊培訓，一名青年軍官就這樣簡明扼要地誕生了。父親認為，那一次的培訓學習很關鍵。但我想，父親的看法未免本末倒置了，除了打仗勇猛外，他本身識字兼精通針線活，應該也是在那個普遍文盲加上生活水準低下的日子里，區別于一般普通戰士的重大長處，自然亦是他進步較快的原因之一。如有風水先生或可解釋為父親讀私塾、學裁縫時，我們家的老墳頭上便已經青煙繚繞了。當年父親所在隊伍走出大別山區他的家鄉時，有幾個同村伙伴原本是隨他一道踏上漫長征途的，最后一腳終又縮了回來，我猜度，很可能那幾個沒讀書也沒學裁縫。
　　父親的“私塾”和“裁縫”之于他，組合出了“學習”一詞的完整涵義。讀書是典型的腦力勞動，本質為“學”，學而時習之，縫紉活兒就是標準的“習”了，熟能生巧，飛針走線。很顯然，再加上部隊的那次培訓，在“學習”這個問題上父親是個既得利益者，所以讀過私塾的小裁縫革命成功以后格外重視他的子女們的學習教育問題。
　　父親的理想是他的孩子統統能夠上大學，每日最好他眼一睜就看見你在讀課文，即使遭遇他自己被打翻在地的“文革”期間，也不肯松懈對我們學習方面的嚴苛要求。可惜他的手段過于簡單粗暴，只有高壓強迫政策的那一招。一次我不甘心被鎖在家里溫習功課，從又高又窄的搖頭窗子偷偷爬了出去后不巧又給父親撞上了，大怒之下，他居然足足追了我好幾里路，那是中國式家庭教育的經典一幕，父和子、追與逃，要不是最后我跑進了一片巷道橫七豎八的迷宮般的居民棚戶區里，憑著對地形的熟稔，不要命地鉆巷穿門終于擺脫了他，差一點兒就給他當場拿獲就地懲辦了。所以后來我對女兒的學業教育，就絕不愿從父親的角度再給她增加一層多余的壓力。
　　我上學過早，在父親認字年齡的前幾年我便已經開始癡迷課外讀物了，凡幾十年至今已成為一種生活習慣，在家無事時惟有翻書。當時很多字不認識，都是拔出蘿卜帶出泥，大致可能也許所以地毛估帶猜。山東的三舅來探親，見小小的一個人兒煞有介事地抱著一本厚厚的繁體豎排《西游記》，不覺好笑，你看得懂嗎？他指著一個“獃”字問我怎么讀。字形與“凱”差不多，我回答大約讀“凱”，與“呆”的意思差不多，“獃子”類似是指“呆子”。三舅笑了，解釋這個“獃”其實就是“呆”字的繁體，知道了我果真看得懂。然而我也有毛病，習性散漫，撈到手邊的都是菜，一味地瀏覽，不求甚解，不曉得該做一做筆記及研究。以后更是忘性大于記性了，有時別人談起半天才恍然想起原來自己看過。所以有那飽學朋友要批判我不讀書不讀報，我唯唯應諾，雖不敢不看書不敢不看報，但只是看，的確不敢當一個“讀”字。
　　父親的文化程度比較低，他對書本和讀書人似乎有一種天然的敬重感。我幼年時家里就有兩個很大的書櫥，滿滿當當地堆滿了書──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除了少數知識分子的家庭，尋常工農之家是難得見到的。這些書大部分都不知他從哪兒弄回來的，對培養我們學習興趣提供了有益的基礎。他從來沒有阻止過我們熱愛課外閱讀，除了強調學校功課是第一位的之外，頂多強制早睡早起，夜晚想把小說書看下去你得和他斗智斗勇。在整個青少年時段，我的內心深處可能與父親都有一種溫和的對峙。溫和是我的性格，對峙是青春的叛逆，我抵抗一切外來的壓迫，只愿意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這種抵抗的形式不激烈，然而它是根深蒂固和綿綿不絕的，如同經久歷年的海浪一層一層地覆蓋過歲月的沙灘，一直延伸到了青春不再的后來。
　　也許每一個男孩子都做過少年英雄夢。幼時的我，脾氣格外古怪，惹翻了打滾放賴比犟驢還犟，但奇異的是，只要不鬧騰我又膽小、老實、溫順，極其內向，安安靜靜、不聲不響地沉潛在自己的世界里。我可以一個人坐在床上把被子散亂開，堆成腦海中的大山，用象棋、軍棋或撲克分成紅藍兩軍，擺來放去地指揮它們在“山區”攻防打仗，自言自語，自得其趣，一玩就是半天。我上中學時學會了抽煙喝酒和鍛煉身體，除了我錯誤地覺得當時和以后都實在無處可用的外語之外，數、理、化、語文、地理、政治也是我所有在校期間學習得最活色生香的多彩時期，身心與文化都得到綜合、全面的健康發展，精神飽滿得特別盼望爆發第三次世界大戰。后來到了八十年代，一度武俠熱，我借工作單位的學校閱覽室之便，幾乎把市面上的武俠書籍一網打盡。那段時間走在路上說不定就手上腳下驟然攢了勁，蘊含壯士大俠的奇峻胸懷，假想著對道邊的法梧、電線桿或是一輛從遠而近的汽車暗暗發功，痛下殺手，轟然打斷或擊毀。這些，都是我的一個人的戰爭。
　　至于我和父親之間的戰爭，好像是集中發生在我的小學生時期，如果歸納為一句話，就是圍繞著強權與自由的不平等對話所造成的不對稱戰爭，主要的表現形式為弱國無外交，兒子不得不被動挨打。這種局面，在七十年代忽然就得到了改變。父親從“干校”歸來時，我已經升入初中，父與子各自的環境和身體條件都有所變化。父親變了，雖然他的行動仍近似于軍人那么站如松，行如風，但對我們明顯比過去慈祥和藹了許多。本來我以為這是經受過“文革”的暴風驟雨觸及靈魂的功效，但是等到終于我也知天命了以后有一天幡然猛醒，真正能夠改變人的唯有時光沙漏落于人身心的蝕影，父親的變化是因為他老了，他的銳意和銳氣都已在無形中消散而去。我迷迷惑惑地想，會不會還有一個原因：是否他意識到孩子讀的書比他多、學歷比他高，從文化心態上他驀然也自覺劣勢了？文化這個東西雖然看不見摸不著，但它也正厲害在這兒，潤物細無聲，決勝于無形。我知道這個理由有點兒勉強，不過我習慣了懵懂地看待問題。給父親一個數學方程式他能解得開嗎？他也只有迅速地矯枉過正，管教政策寬松到只要老師班干不來家訪，就假設我是一名熱愛學習的好學生。或者哪怕來家訪了，如果不是學習方面的十惡不赦，處理起來也留有余地，給予出路。
　　直到今天我都不明白父親從哪兒得出的結論，他以為我的功課成績很好，奇怪的是這與我初中同學的印象中居然也相吻合，實際上那時我學習并不特別努力而且平時成績也不像父親以為的那么超群出眾。每逢家里來了客人，他一般都不會忽略掉了我，總是不乏表面批評其實炫耀地向客人批評我身上有“驕”、“嬌”二氣──該時期的社會主流用語之一。我有幸在合肥市師范附小初中班讀的初中，那兒猶如“文革”中后期的一座孤懸世外的小島，是一個稀有的學習氛圍濃厚的校園。當時盡管我喜歡把課外時間都用于去玩，翌日總是要辛苦女班干追在后面索討作業本，但鑒于成績公布排名榜上墻，涉及到了我那一點兒可歌可泣的虛榮心，每當考試前我都還是全力以赴地臨時抱佛腳的。好在，圣明的佛祖也保佑我！在我以后體驗過的所有的學制教育課程中，仿佛只是初中課本上的知識至今尚有不少還記在腦子里，余者早已還給老師了，或當時就壓根沒從老師那兒學過來。所以實質上我就是個初中畢業生，接著混時間再后來混文憑讀的那些學校不過是大言不慚，虛張聲勢，只能做做樣子而已。
　　我見過父親填的表格，文化程度：初中。如此我倆差不多。但要是知道我坦白自己的文化程度實際上也就相仿于初中，能把父親氣死。前半輩子他都在與天斗其樂無窮、與地斗其樂無窮、與人斗其樂無窮，卻就是沒把我這個糊涂小子的文化程度斗得比他高。父親和他們那一代人，經歷著從一個階級推翻另外一個階級暴力行動的武裝斗爭，到1949年以后的社會主義建設熱潮和歷次急風暴雨式的政治運動，是他們的歷史宿命，不以個人的意志為轉移。五十年代后父親的編年史似乎可以波峰浪谷為記：1954年洪澇，母親不知是褒揚還是數落過，職任在身的父親幾乎就沒有回過家，不是在江岸就是到河堤，小車不倒只管推；1969年大水，“文革”已從文斗升級到武斗，父親的處境危險，我們全家避難于巢湖之畔的鄉下，小隱；1991年洪水，夜半時分我家前面的小河內澇泛濫，清晨大院里已是一片汪洋，我抱著女兒走下臺階，她望見門前游泳池一般粼波蕩漾，不禁快樂地叫了起來。如果允許她下水玩，她寧愿不被送到她爺爺家去住──其時，父親早已離休在家里頤養天年了。
　　父親的戰爭理應是該打完了。事實上，以后的很多年他都不太了解這個正在發生著深刻變化的時代了，不太明白人們的生活觀、道德觀、價值觀等等都在發生著急遽的轉變，不太清楚社會上的溝坎墻壑以及除舊布新。年逾九旬的父親參透了生死關，常說如今的每一天他都是賺的，他無須再為生活中的煩惱而煩惱，心態徹底地開朗祥和了。生命的最后兩年他就是這樣開朗祥和地長期駐扎在醫院里。父親一生中的最后一次憤怒，是他奮力掙扎著不讓醫生和護士們把自己捆綁到推往重癥監護室的車子上去。久病成醫的父親熟稔醫院以及自己的各種境況，他以一個老人的羸弱、敏感而不相信醫生這時說的話，他不肯被隔離進重癥監護室，不肯做喉嚨切管手術，術后就無法說話簡直太可怕了，他只想留在病房有子女陪伴著像留在家里一樣。然而，現在他已經當不了自己的家了，他必須被送進那個他感到恐怖的地方。醫院的重癥監護室近似于是一處高檔消費場所，它最放心和最歡迎的是如父親這樣由納稅人買單的患者。那間重癥監護室愉悅地迎來了父親的入住，耗費了很大力氣才把他送進來的醫生們欣慰地感慨，沒見過脾氣這么大的老爺子。
　　其實醫生遇見的是強弩之末的父親，他只剩下了風燭殘年，哪里還有什么脾氣？“文革”時期我們家生活異常困難，轉業在當地工作的以前父親部隊上的一名老兵聞知，尋來給過我們家以幫助，他還請父親去他那兒吃過飯，或許因為我是在家的最小的男孩，父親帶我去難得的改善一下生活。客人就是父親和我，他們倆蘸著酒敘說過去，借以宣泄今日。酒后返回，路過四牌樓工農兵商店時正好快要打烊了，一工作人員攔著不讓進，憋攢了一肚子火的父親發作了，低聲吼：要是擱以前，我槍斃了你！嚇得那人驚惶地抵上門。父親一轉身，走！我跟在父親的身后，兩人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一前一后，啪噠啪噠地走，回家。
　　醫生當然不會知道，父親已經很多年都沒有發過火了。曾經父親心梗，幾次被120送進醫院。每次醫囑絕對不能再喝酒。住院是一件特別煩悶的事情，可是病灶老是拖著一個小尾巴，一日父親申請回家，其實是偷偷地溜去飯店喝酒了。翌日檢查醫生十分奇怪，怎么病況突然大好，有如神助！父親暗笑，出院。以后每天一頓小酒，把日子滋潤著過就是。
　　那天我接到大姐的電話，說要給父親喉嚨切管、上呼吸機的事情，大家的意見不一致。我能想到那些對立的意見和與意見一樣對立的臉色，我還能想到快把病房住穿了的父親不在意生死，只在意與親人在一起。大姐焦急，醫生說，切管后等恢復得好了，把管口封起來還能照常說話；醫生說，假如不切管，老爺子也許今天晚上、也許明天，也許……誰也不敢打保票……我傾聽著大姐的焦急，其實聽到第一個“也許”我們就已經沒有也許了。如果說我們擔憂以后會后悔的話，我們更害怕今天、明天……很快就后悔。我從外地回來后，與家人們守在重癥監護室的門外，在走廊上我們遇到一名在南京讀書的醫學碩士，她的爺爺也被熱烈動員做喉嚨切管手術，是她及時趕回堅決地阻止了，她說如此高齡的虛弱的老人做這個手術怎么可能恢復？白挨一刀后就躺在重癥監護室里等著吧。當時我特別羨慕她讀的專業，猛然就想起了大約十年前采訪我國著名腫瘤專家李同度時，老教授說過的一句話：一家最好要有一個學醫的，看病就不會吃虧了。回想起老教授的告誡，我的心里特別難受。我們不懂治療，我們只能心揪著。坦率地說，作為患者的親屬我不敢不信任醫生，但是在這個人們相互缺乏信任感的消費時代我確實又不敢完全信任醫生，剩下的問題是我們該信任誰？或許這就是現實中我們個人所面臨的焦慮而荒誕的抉擇兩難。
　　那位尊敬的重癥監護室主任懇切地闡述過手術的各種理由，其中一條尤其扣人心弦：老爺子革命了一輩子，為什么不讓他享受到最新的醫療科技進步成果？
　　是的，為什么不！于是，從被送進重癥監護室開始，父親便永遠躺在病床上，無法說話，切斷了與親人的一切交流，或一成不變地昏睡，或一成不變地望著天花板，一成不變地“享受”了七個多月最新的醫療科技進步成果。墻壁粉刷得真白，時間流淌得真慢，在那么漫長的無言的日子里，不知父親是否還耿耿于懷，被捆綁到車上時他抗爭的怒斥：……你們是綁架……
　　──這是父親留給我們和留給這個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話！是役，父親完敗。
　　父親走了。父親終于走了。這是我心底最隱蔽的大逆不道的真實想法。父親肯定厭惡極了那個彌漫著化學藥品氣味的蒼白寂寞的空間，現在他的靈魂終于可以掙脫插了很多管子的枯瘦的身體，拋開塵世所有羈絆地縱情一躍，重新回到他喜歡的天地中去。既然母親說我身上的很多缺點都與父親相像，那么我就有理由摸著自己的心跳深信，父親他會渴望逃逸這種悖離生命意義的羈絆。
　　走出醫院，我長長地呼了一口混雜著醫藥味的赤裸裸的濁氣。回到家，我想為父親寫點文字，第一次寫父親，想了很多，卻似漫無邊際又似思維枯竭，竟都落實不到紙上，嘆口氣，免了。也許父親也是這樣想的。為父親最后送行時，我們靜悄悄地守在靈前，讓他靜悄悄地走亦如靜悄悄地來。也許父親也是這樣想的。掛在殯儀館靈堂上有兩句話，很冠冕堂皇而又萬籟無聲：少年傳檄為收拾山河社稷舊乾坤踏破征程萬里揮戈皖蘇魯，老驥伏櫪要燭照子孫綱常新歲月閱盡春秋九旬歸魂大別山。
　　嗚呼，父親化作了一縷青煙，飄去。
　　責編/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