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當我們到達白雪覆蓋的鄭州時,碎石鋪成的街道充滿了衣衫襤褸、人形鬼貌的饑民。他們會從每一個巷子里竄出來向我們尖叫,雙手塞進衣服里取暖。當他們要死的時候,就躺在爛泥和水溝旁待斃。我們曾輕輕地戳戳其中的一兩個,看是否還活著。
——白修德
2012年冬天開始的時候,我在河南省檔案館的二樓看到了1943年12月的《河南省政府救災工作總報告》,報告在記述1942年大旱的起因時,語言竟然像一首詩,但這首詩里的意象顯露的是一副猙獰的面孔:“自春徂夏,旱魔為虐,雨澤愆期,麥苗受損甚巨,迨至收獲之期,復遭風雹,以致二麥歉收,平均不及三成,原期秋收豐稔,以補麥季之不足,詎料入夏以來,又苦亢旱,禾苗枯萎,投火可著,低地秋禾,更遭蟲害,入秋以后,風雨失調,寒暖不均,早秋晚秋,復告絕望,以致引成今日之大災。”
在2012年的鄭州,完全感受不到1942年的災荒畫面。當我來到《時代》周刊記者白修德調查河南饑荒的最后一站時,吃的第一頓飯是花生燉豬腳。吃完之后我才意識到,這幾乎是劉震云小說《溫故一九四二》的開頭:“一九四二年,河南發生大災荒。一位我所敬重的朋友,用一盤黃豆芽和兩只豬蹄,把我打發回了一九四二年。”
1990年代初,錢鋼正在編寫中國百年災害史,找到劉震云,希望他寫一寫1942年河南的大饑荒,因為劉震云是河南人。“我當時完全不知道自己家鄉在1942年死了300萬人。”劉震云覺得這事情有點大,答應了下來。
在2012年的鄭州,把我打發回1942年的是兩首民謠。
我見到了宋云龍。他出生于鄭州宋砦村,今年六十多歲,顯然沒有經歷過1942年的事情,但他記得母親給她唱過的兩首民謠,他把這兩首民謠唱給我聽。
第一首:“孩兒孩兒你別哭,前邊就是大瓦屋。支小鍋,打糊涂(類似于粥)。喝一口,老甜哪,逃荒就是老難哪。”1942年,饑荒發生后,沿著隴海線往西逃荒的河南人極多,一路上死人無數。宋家有上百畝地,沒人逃荒。
第二首:“頭伏蘿卜,二伏芥,三伏里頭種蕎麥。” 宋家在1942年的秋天里種了蕎麥。“蕎麥那東西耐旱,長得快,3個月就能成熟。”宋云龍76歲的大表哥王新五說。他經歷過1942年的饑荒。冬天里,蕎麥收割好了,宋家人準備歇一歇,第二天再拉回家去。第二天去看,蕎麥全沒了。
我在華誼兄弟公司的放映室里,提前看了電影《一九四二》。電影的開頭就是一群挨餓的土匪到地主家打砸搶糧,填飽肚子是最大的理由,可以搭上道德和尊嚴,有時連命都可以搭上。
鄭州郊區的農村跟城市已經沒有了差別,地理上的界限也沒有了,在大樓盤一般的南陽寨村,我見到了宋云龍的姑姑宋秀蓮,她出生于1930年。
“這是一個記者,想問問你民國三十一年的事情。”宋云龍對宋秀蓮說。
“民國三十一年?讓我想想。”老太太有點茫然。
“鬧饑荒,你還記得嗎?”
“咋不記得,二層榆樹皮揭得老高了,噫,那榆皮面可粘了。就那還沒有啊。蕎麥你知道嗎?做饃饃吃,連皮都吃了。”
“有沒有餓死人?”
“餓死的人可多了,你德寶大爺就是餓死的。”
每聽完一段老太太河南口音極重的自述,宋云龍就回過頭來給我翻譯一遍。德寶大爺叫耿德寶,是宋秀蓮在宋砦村的鄰居。老太太當年是從宋砦村嫁到了南陽寨村。
在1942年的宋砦村,實行的是保甲制。宋云龍的伯父是甲長。“怎么當的?大家都不愿意當甲長,輪到誰家誰當。”
輪到宋云龍伯父當甲長的時候,正好是饑荒最甚之時。“政府不減你要繳的糧食。政府的狗腿子就跟著甲長去問老百姓要糧食。交不上糧食就打人。我伯父沒辦法,不想打人,就自己去借糧食,給窮人抵賬。”宋云龍說。
但是窮人還是還不起啊。過一段時間后,放債的人就來宋云龍伯父家,把牛啊車啊都拉走了。后來就開始賣地。“我們家原來有一百多畝土地,最后賣到四十多畝。”
地主家也沒法過下去。“要差事(田賦等)沒有。”宋秀蓮說,“俺娘被逼跳井了。冬天,被人救了起來。回家衣服可濕了。”
杜德陽出生于1928年,是南陽寨村的老居民。1942年的時候,他正好在鄭州城里讀初中。在他的記憶里,那一年開始的時候,冬天和春天都沒下雨,莊稼不行了。“到了42年底,都沒啥吃的了。有的人賣田地,有的人逃荒。很多人往西逃,走到洛陽,才能上火車,前面的這一段鐵軌很多被扒掉了。”
“當時鄭州城里20萬人,每天早上警察搜尋街道,都能拉出來七十多具死尸。”杜德陽的敘述令人震驚。他親眼看到過餓死的人,“我們學校旁邊有個老太太,吃榆樹皮拉不出屎來,憋死了。”
當時不只河南鬧饑荒,緊鄰河南的一些地方也難逃此劫。如今家住鄭州的牛士杰,出生于1931年,老家是靠近河南的山西高平,那里1942年也鬧饑荒。他當年連榆樹皮都沒吃上,吃的是楊樹葉。“煮一鍋楊樹葉,真難吃,澀的,但還是一碗一碗吃。”毫無疑問,吃這些東西更難消化。“牲口吃的東西,人吃了,大便下不來,沒有辦法,我父親用棍給我挖,肛門都出血了。”
說到這時,牛士杰說不下去了,開始低聲啜泣。有時,傷痛太深,多少年后都無法撫平。“不能提那事,太受罪了。”他繼續說,“我坐在門墩上,動都不能動,走不成路了。”
1943年的春季,牛士杰的妹妹出生了,沒法養,送給了別人。“別人大概給了一斤米。”牛士杰記得,家里買了一些鹽,用4斗黑豆換了地主家8斗麥。“那一年就是這么過來的。”
很多人沒熬過來。牛士杰所在村叫高平縣北詩鄉野溝村。“我們村三十多戶人,絕戶的就有四五戶。”絕戶,就是全家死光。
鄰村更慘。有一戶人家上山采黃芩葉,第二天,全家4口都死了。“撐死的,黃芩葉吃進去發脹。”
牛士杰家當時還剩下一只羊。看到舅舅家的人挨餓,殺了羊,給舅舅。舅舅把羊肉拿回家烤了吃。羊肉熱氣,肚子里啥也沒有,羊肉吃進去,舅舅的眼睛就瞎了,沒幾天就死了。沒幾天,舅母也死了。不久,女兒也餓死了。“舅舅一家全沒了,絕戶了。”
能吃的東西都吃了。“我們村有個老太太,七八十歲,一生吃齋念佛,不吃肉,民國三十一年把一只自己養的貓殺了吃了。”牛士杰說。在電影里,王子文扮演的星星抱著一只喜愛的貓逃荒,最后她同意把貓煮了,給在逃荒途中剛生小孩的嫂子熬湯喝。
“家族里的人死了,都是我父親埋的,沒有棺材,用席子裹一下。”牛士杰說,“我們村有三四戶,全家出去逃荒,到現在都沒信,活著一個人都會回來的,肯定都沒有了。”
最重要的一點是,農村幾乎處于無組織狀態。牛士杰都說不清自己家鄉當時歸誰管。“一下是國民黨來了,一下是八路軍來了,一下是日本人來了。”
1943年,山西人逃荒的方向是河南。當時有一句話:“往南逃一千,不往北走一磚。”他們相信南方有吃飽飯的地方。太行山太高,兩百多里路,很多人在山里都沒出來。而在河南,大多數人往西逃,那更是一條漫長的恐怖之旅。
禍不單行的是,在干旱和饑荒到來前,先是國民黨把花園口的黃河大壩給炸開了,洪水一瀉千里,形成黃泛區。黃泛區有淤泥,有的人不小心走進去,就陷在里邊憋死了。用當地老百姓的話說,叫“栽橛子”。干旱之后又起了蝗蟲。“到處都是蝗蟲啊,一片黑壓壓地飛過去,能把太陽都遮住了,蝗蟲過去,高粱就只剩下稈了。”牛士杰說。人們為趕走蝗蟲,都把蝗蟲稱“螞蚱爺”,盼著他們趕緊走。
另一個巨大的威脅是,日本人的軍隊來了。在電影里,就連地主老東家,也帶上他的家人和糧食,往西逃去了。
二
蔣介石在他昏暗的辦公室接見了我,他站在那里顯得身材挺拔,儀容整潔,用僵硬的握手表示禮節后,就坐在他的高靠背椅子上,臉上帶著明顯的厭煩神情聽我講述,因為是他的多管閑事的妻姐逼著她接見我的。
——白修德
站在重慶黃山風景區位置絕佳的云岫樓前,我試圖在腦海里構筑白修德面見蔣介石的情形。但工人們敲打天花板的聲音打斷了我的回想。這里正在重新裝修,屋子里空空蕩蕩。這座當年全中國最受矚目的官邸放在今天并不算多么寬敞,隔音顯然也不好。如果像劉震云小說里所寫的那樣,蔣介石在會見白修德后摔了杯子和罵了“娘希匹”的話,那聲音一定會在山林間傳之遼遠。
“日本進攻中國從1931年就開始了,把整個東北都占領了,接著就是1937年7月7日的盧溝橋事變,占領了華北。日本人整天燒殺擄掠,南京大屠殺也發生了。但你知道中國是什么時候向日本宣戰的?是1942年12月9號。”11月24日,電影《一九四二》首映式前的頭一天傍晚,劉震云在北京亮馬橋附近的一家酒店會議室里跟我說道,“為什么是這個時候?因為12月7號發生了珍珠港事件,8號,美國對日宣戰了。這樣一個積貧積弱的民族,委員長整天要看誰給他援助,沒有外援打不了仗。這個時候,地方上發生旱災,對他來說,一定是個小事情。”
在電影《一九四二》里,李雪健扮演的河南省主席李培基到云岫樓見陳道明扮演的蔣介石,一頓飽飯后,李培基準備向蔣介石報告河南災荒的實情。此時,段奕宏扮演的陳布雷進來,給蔣介石讀電報,內容包括:“昨日我軍在曼德勒損失慘重”、“英軍一個師七千多人被困,蒙哥馬利元帥請求我軍支援”、“羅斯福總統的私人秘書請求委員長接見”、“南京方面,周佛海派來密使,有意脫離汪逆”、“希特勒昨天會見了墨索里尼,說將要攻陷斯大林格勒”、“蔣鼎文將軍的軍隊已渡過黃河,但遲遲未見日軍行動”……
當陳布雷說到“印度方面,甘地昨天絕食成功”時,李培基說了一句“他餓了幾天?”陳布雷說,“七天。”
李培基沒往下說。當蔣介石問他到重慶有什么事時,他說,沒事,沒事。他覺得剛才聽到的事情都比自己要說的事情大。
在電影里,李培基的表現并不像歷史上那么不堪。“是不是融入了郭仲隗的形象?”我問劉震云。“對,這就是藝術的功能。”劉震云說。
“1942年,我續任第三屆國民參政員,是年河南大旱,除少數水田外,一粒未收。中央不準報災,亦不救濟,我以參政員奔走呼號,不遺余力。”這是郭仲隗當年的一段自述。
河南征糧負擔重,在1942年之前就開始了。郭仲隗在1941年就曾提議案,減輕河南之壓力。當時,河南因田賦被征的糧食居全國第一。1942年,郭仲隗帶著災民食用的榆樹皮、觀音土和雁糞來到重慶,擺到國民參政會上給大家看。10月30日,他在國民參政會聯名提出《河南災情慘重,請政府速賜救濟,以全民命而利抗戰案》。
劉震云用了一個比喻形容中國當時的情況——“雜拌粥”。“別說是委員長,換任何一個人,處在那樣的位置,三百萬人肯定不是他首先考慮的問題。三百萬是三百萬人自己的事。”
在黃山風景區,有一座別墅稱蓮青樓。樓前的池塘里,有開敗的蓮花和蓮葉。這是當年美國軍事顧問團駐地。經常到蓮青樓的美國高級官員有:蔣介石的顧問端納,參謀長史迪威,顧問團長巴大維,顧問陳納德,特使威爾基、魏德邁、馬歇爾,大使司徒雷登等人。
“1942年,蔣與他的參謀長、美國人史迪威發生矛盾,在黃山官邸吵嘴,即要不歡而散,宋美齡挽狂瀾于既倒,美麗地笑著說:‘將軍,都是老朋友了,犯不著這樣慪氣。要是將軍能賞光到我的松廳別墅去坐一坐,將會喝到可口的咖啡!’”劉震云注意到了“咖啡”,因為此時,許多人在逃荒路上吃了“霉花”。
幾個月后,到鄭州采訪的白修德得到了當地政府的招待。“官員設宴招待了我們。我們有兩個湯,我們吃了辣藕片、胡椒雞、荸薺炒牛肉,吃了春卷、熱的蒸饃、米飯、豆腐、雞和魚,我們還吃了3個霜糖餅。”劉震云在為小說收集材料時,看到了這一段,他認為這是:“我看到的最好的筵席之一”。
史迪威在1942年12月寫給太太的家書里提到:“每次從印度到中國,我感到震驚。在印度,當地人垂頭喪氣、骨瘦如柴、生病、病懨懨、面無笑容、冷漠。在中國,人們抬頭挺胸、正面、愉快、笑呵呵地開玩笑、吃得好、比較干凈、獨立、干活賺錢,顯然生活有目標。”顯然,“愉快”、“吃得好”、“比較干凈”并不適用于此時正在往陜西方向逃荒的災民。
許多美國人倒是紛紛趕來中國,遠東對歐美人士總是有著神秘的吸引力。1938年,出生于美國波士頓的一位叫白修德的年輕人從哈佛大學畢業,他獲得了一筆旅行資助,從北美來到亞洲。一年后,他獲得了中國政府新聞處的邀請,來到重慶寫專欄文章。接著,他成了美國《時代》周刊駐中國的記者。
出生于山東的《時代》周刊老板亨利·盧斯對中國向來懷有特殊的感情。登上《時代》周刊的封面至今仍被人們引以為傲。彼時,蔣介石和她的夫人不止一次在《時代》封面上露臉。重慶方面和《時代》視彼此為重要的朋友。在災荒發生前的1941年5月,蔣介石曾在重慶為到訪的盧斯夫婦設盛宴歡迎。
白修德原本對蔣介石非常欽佩,他和盧斯一樣,對他和他的軍隊褒揚有加。這樣的看法持續的時間并不是很長。1942年10月,白修德從美國大使館看到了來自河南的傳教士提供的資料:河南正處于饑荒之中。這令白修德大為震驚。他參考這些資料寫下了《十萬火急大逃亡》的報道。這篇報道篇幅很短,全是引述材料,缺少生動的現場感和說服力,在美國發表后,并未引起多大關注。
最早引起轟動的是重慶《大公報》的報道。1940年,天津人張高峰在遷往四川樂山的武漢大學政治系上學時,開始兼任《大公報》通訊員。1942年12月,張高峰被派往河南采訪。他被一路上逃荒的災民所震撼,寫下了報道《豫災實錄》。“記者首先告訴讀者:今日的河南已有成千上萬的人正以樹皮與野草維持著那可憐的生命,‘兵役第一’的光榮再沒有人提起,‘哀鴻遍野’不過是吃飽穿暖了的人們形容豫災的凄楚字眼。”
大城市里的人們開始知道河南通往陜西的荒郊是一眼望不到頭的災民。他們在雪地里行走,在火車頂上休息,在不知名的他鄉野地里死去,也可能在另一個快餓死的人嘴里死去。人吃人的現象已經發生。河南《前鋒報》1943年3月23日刊登了“烹子短訊”。這樣的新聞,引述起來都讓人感到驚悚。
另一篇振聾發聵的文章是重慶《大公報》社長王蕓生為《豫災實錄》配發的社論《看重慶,念中原!》。這篇社論讓我們看到了當時新聞言論的尺度。王蕓生毫不留情地批評了政府,“河南的災民賣田賣人甚至餓死,還照納國課,為什么政府就不可以征發豪商巨富的資產并限制一般富有者‘滿不在乎’的購買力?看重慶,念中原,實在令人感慨萬千!”
蔣介石看了《大公報》后勃然大怒,下令將《大公報》停刊3天,以示懲罰。王蕓生原本赴美訪問的行程也被國民政府取消了。在電影里,蔣介石下令《中央日報》發一篇文章,以正視聽。其實,在王蕓生的社論里,就對中央社的一篇電訊稿表示了憤怒。這篇電訊稿稱:“豫省三十一年度之征實征購,雖在災情嚴重下,進行亦頗順利。”還說:“據省田管處負責人談,征購情形極為良好,各地人民均罄其所有,貢獻國家。”王蕓生認為,這“罄其所有”4個字,實出諸血淚之筆。
《大公報》在重慶遭停刊的事情成為了新聞。白修德注意到了此情況,更加深了他對河南災情的疑惑和興趣。
就在《大公報》被停刊的2月份,他約上時任英國《泰晤士報》攝影記者哈里森·福爾曼一起上路,開始尋荒中國。
三
在鐵路兩邊潮水般的跋涉隊伍中,沒有人會停下來。如果有孩子在向著一個父親或母親的軀體哭號,那么他們就是已經悄然無聲地死去了。有的年輕人騎著自行車,有人則像馬克·吐溫小說中的哈克·費恩那樣,把自己的東西用一根棍子挑在肩頭。舉目四望,所有人都在逃跑,盡管沒有任何軍隊在后面追趕。
——白修德
黃昏降臨時,在洛陽的老城墻下,是悠閑散步的人們。城里高掛紅色燈籠的地方并非紅燈區,那是年輕人宵夜的地方,跟全中國各地的夜市差不多,燒烤占據了大部分的攤位,散發著焦糊、醬香和辣的味道。惟一讓人心里發毛的是靠近鼓樓的那一家家賣紙錢花圈壽衣的店鋪,燈光昏暗,氣氛陰沉。而在1942年的洛陽,城里城外滿是死亡的氣息,尸臭味也并不缺少。
我在只有我一個人在查閱的洛陽市檔案館里,從一堆《洛陽文史資料》里看到一段話:“1942年,河南遭受特大災荒,由豫東豫南逃來洛陽的難民不下數十萬,在洛的樂戶老板,乘機買賣女孩打發橫財。當時十三四歲姿容秀美的女孩,最多只能賣黃金五錢。他們除擇優自留作搖錢樹外,還向西安寶雞等地轉賣漁利。許昌有個人販子姓孔,外號‘麻包’,一次就帶來女孩二十多個,因此大大增加了各地的妓女數量。”
在電影《一九四二》里,許多人餓死在了洛陽城墻下。為了讓逃荒的家里人少餓死一些,老東家的女兒星星把自己賣給“工廠老板”,然后,她被轉手賣到了青樓。在第一次給顧客服務時,星星怎么也沒法彎下腰去端洗腳水,她說她不是不樂意,而是吃得太飽,腰彎不下去。
當時,河南的民營報紙《前鋒報》對當地的災情也有相當多的報道。記者流螢在一篇叫《風砂七十里》的報道中寫到了其采訪河南饑荒中妓女的情況:“最高的市價,是一夜大票一百元,也有的八十元。由于法幣貶值,大鈔不值錢,每百元要貼十五元的‘水’,折合小鈔只有八十五元,除酬勞茶房二十元外,剩六十元,分給老鴇一半,剩三十元。鞏縣的米,時價每市斗三百元,這三十元錢,恰好買市斗一升的米,按重量合是一斤六兩,而她們的家里照例還有幾張嘴在等著。”
1943年的冬末,白修德正裹著軍大衣,坐在毫無遮擋的巡道車上,迎著撲面而來的凜冽寒風,朝洛陽方向駛來。“簡直像坐在劇院的包廂里,或者說像一個將軍在檢閱他的部隊。”在他面前次第掠過的是一場前所未見的大饑荒。
令白修德感到悲傷的并不是死人,而是無法理解眼中所見。“在一場大災中,除了大自然并無別的謀殺者,死去的人們身上并沒有傷痕。自然本身成了敵人。”直到后來他才明白,只有政府才能從自然的暴虐中拯救自己的民眾。
在洛陽,白修德拜訪了同樣來自美國的主教托馬斯·梅甘。在梅甘的陪同下,他改乘軍用卡車前行。在洛陽車站的夜幕中,他看到“人們像垛劈柴一般地把難民裝進悶罐車”。
出了洛陽城幾十分鐘,白修德就看到了雪地中倒斃的人。狗像狼一樣在路上來回跑動。在白修德拍攝野狗吃死尸的照片時,一具尸體的腦袋轉瞬便被啃噬干凈。
這些慘烈之景,最開始還能震撼其心,看多之后,當他回望這場災難時,那些生動的形象和情感色彩竟然黯淡許多。“理性分析和數字統計的東西越累越多。”
在當時的政治軍事環境中,史迪威與蔣介石多有分歧,甚至對延安的共產黨抱有更多的同情。白修德開始并不站在史迪威一方、目擊了這場大饑荒之后,他與史迪威站在了一起。“盡管我看到史迪威的使命是如何毫無希望,并且知道他會走向窮途末路。”這一切蓋因1943年刻骨銘心之記憶。
彼時的洛陽城,處于凝滯的狀態。許多災民既沒火車票,也沒扒上火車,只好在洛陽城下等,進不了城,往西往東都不是。此時的政府,也開始著手懲處一些投機的無良商人和官員。在電影里,在槍斃這些人時,政府人員想讓百姓前去觀看,以達到宣傳效果。災民們的態度是:現在說什么我們都不信了。
當時,一個高鼻子的外國人也許更能獲取他們的信任。白修德曾經回憶:“有一個夜晚,我待在一個軍隊的司令部里,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有幾個農村的官吏請求進來見一見外國人。地方官們手上拿著一疊請愿書,要求我們帶回重慶轉呈給蔣介石。其中一位反映的問題是,去年秋天每畝地收了15磅的糧食,繳稅是13磅。這時候,一旁的司令官勃然大怒,沖著地方官又吼又叫。地方官便把送給我們的請愿書的副本遞交一份給司令官。司令官把請愿書揣進口袋,然后要求我們把手中的那一份交出來,我不同意,他堅持必須交。于是經歷了一個非常尷尬難堪的時刻,最后,我交出了那份請愿書。因為如果他把我們扔到黑夜中的荒郊野外,我們將無處可去。再說如果我們拒絕,他就會在我們離開后,把怒氣撒在這些地方小官身上。”
白修德從西到東轉了一圈后,寫下了一篇現場調查報道《等待收成》。他在洛陽電報局向美國拍發。“按照常規,任何新聞稿,都必須從重慶回傳,并經過我那些在政府部門供職的老伙計們預先審查,而他們注定會禁止我發出。然而這份電報是從洛陽通過成都的商業電信系統發到紐約的。”不知是系統出了故障,或者電報員良心發現,未理睬相關規定,這稿子直接發到了紐約。
白修德難過的是,似乎已經沒有什么能維系人心之善。400法幣就可以買到9歲的孩子,4歲的男孩只要花200法幣。為了一口飯,男的成為士兵,女的成為妓女。“食物就是硬通貨”,那些被中國人視為不可動搖的綱常倫理在饑餓面前失去了往日效力。
“從我的筆記里很容易勾畫出一個野獸般的世界,但他們不是獸類,他們是創造了世界最偉大文化之一的民族的后代,即使是大多數的文盲,也都在珍視傳統節日和倫常禮儀的文化背景中熏陶和成長。這種文化是把社會秩序看得高于一切的,如果他們不能從自己這里獲得秩序,就會接受不論什么人提供的秩序。如果我是一個河南農民,我也會被迫像他們在一年后所做的那樣,站在日本人一邊并且幫助日本人對付他們自己的中國軍隊。我也會像他們在1948年所做的那樣,站在不斷獲勝的共產黨一邊。”這是白修德溫故一九四二時得出的結論。他成了共產黨的朋友,他所欽佩的人里多了周恩來。1972年,白修德坐在尼克松的空軍一號里,再次來到中國。在機場,他見到了闊別已久的周恩來。周恩來一眼便認出他來。
1943年3月,白修德從洛陽發出的河南大災報道在《時代》周刊上刊登,美國輿論一片嘩然。當時,宋美齡正在美國訪問,白修德的報道使她顏面全無,她竟然責令亨利·盧斯解雇白修德。盧斯拒絕了她的要求。這里不是重慶,《時代》也不是《大公報》。
回到重慶的白修德通過宋慶齡見到了蔣介石。白修德提起了餓死人和農民稅收的問題。當白修德說自己看到狗吃死人的情景時,蔣介石說不可能。哈里森·福爾曼出示了在河南災區所拍照片。“總司令的腿開始輕輕抖了一下,有點神經質地抽搐,他問道,照片是從什么地方拍的?我們告訴了他。他拿出他的本子和毛筆開始記下來。”蔣介石向白修德道謝,并稱其是“比我親自派出去的所有調查員”更好的調查員。
幾個月后,通過緩慢的郵政,白修德收到了梅甘神父的一封來信,白修德認為這是新聞的力量:“自從你走后并且發出了電報,糧食就從陜西沿著鐵路線緊急調運過來……你的來訪和對他們的激勵取得了成功,將人們從渾噩愚頑中喚醒,并讓他們投入工作,于是問題就解決了……你將會永遠被河南所銘記。”
毫無疑問,蔣介石也將牢記白修德的名字。他怎么會不知道河南餓死人的情況。只是這位美國記者迫使他承認自己知道。
有當年的報人回憶,白修德和哈里森·福爾曼后來被國民黨中宣部長董顯光請到“新贛南”采訪。彼時,蔣經國任江西贛州專員,宣揚“人人有飯吃”、“人人有房住”、“人人有工做”、“人人有書讀”之口號,被稱為“新中國的雛形”。這樣的安排已經無法扭轉白修德對蔣介石的印象。
我在《洛陽市志》里看到這么一段話:“西漢時期,洛陽人口遷移愈加頻繁。西漢后期社會矛盾日益尖銳,加之連年不斷的自然災害,洛陽及以東地區‘流民入關者數十萬人’。饑民們扶老攜幼,道路相望,餓死者十之七八。東漢末年董卓兵燒洛陽后,盡徙洛陽人口于長安,‘步騎驅蹙,更相蹈藉,饑餓寇掠,積尸盈路’。洛陽城化為廢墟,附近耕地鞠為草茂,滿目荒蕪,糧食奇缺,饑饉連綿,為尋其生活,百姓被迫向外遷徙。曹操統一黃河流域后……”好了,引用到此,繼續下去的話,可以一直引用到1942年以及更靠后的年月。
連白修德都總結出來了:“災荒在中國歷史上來去頻仍,它們就像地震、颶風和王朝更迭一樣。人們常常用災荒來標記家族的歷史。”
“我研究過從東周到現在的河南饑荒,”劉震云對我說,“那是經常發生的事情。”
有的人決定用痛苦結束痛苦。白修德曾寫道,“有時饑民的家庭找來家里所有殘存的食物,共同吃上一頓飽飯,然后告訴他們,剛才吃過的飯里已經下了毒藥。”
生死問題在史書上鮮有探討。史書有時候過于冰冷地記錄下統計數字,并不負責深層的思考。同樣是在《洛陽市志》上,1942年和1943年的大事記3頁紙就記錄完了。專門記錄饑荒的只有一條:“1943年春,旱災繼續,災情嚴重,收成大減,人多以樹皮充饑。災民相繼逃亡陜西,路棄尸體,無人掩埋。”
四
我再次飛赴華北,并獲準沿隴海鐵路經寶雞、過西安到達一處豁口。這個豁口是黃河和鐵路交匯的樞紐。盤踞黃河北岸的日軍炮兵隔三差五地炮擊南岸的鐵道,擋住災民外逃的出路,而這里是河南最主要的通道和門戶。
——白修德
在一個冬日的上午,我乘著高鐵從西安去往洛陽,車廂上的電子屏幕顯示,此時的車速是每小時283千米。這段路程所費時間不過一個半小時,反之亦然。而當年,許多災民坐在牛車般的火車上,緩慢地來到潼關。潼關是通往關中的東大門。在電影《一九四二》里,災民們搭乘的火車在此被一根巨木攔住。他們是不受歡迎的人,需要掉頭往回走。
而事實上,許多人運用各種方式或者說求生的強烈本能,穿越了潼關,向著他們心目中的救命圣地西安前進。
在電影《一九四二》里,蔣介石來到西安,會見了豫陜兩省黑白兩道的帶頭大哥張鈁,希望他能出手對災民進行賑濟。在電影里,張鈁答應了,現實中,也是如此。
許多陜西境內的學生被組織起來幫助賑濟災民。正在陜西讀高中的宋云龍的父親宋國俊便是其中一員。張鈁是河南人,之后,他推薦宋國俊到重慶去念中央警校。
無論如何,救災還是開始了。然而此時,已有上百萬人餓死在逃荒路上。
那些年發生的看似不相關的事情,有著前后的邏輯關系。
中原在中國戰爭史上的地位一直極高,抗日戰爭中也不例外。對于已經退到重慶的國民政府來說,中原是大后方的屏障。盧溝橋事變后,華北已經淪陷,河南成為日軍進攻需要拿下的要地。1938年蘭封會戰,日軍攻陷開封,向鄭州方向而來。蔣介石命令將花園口黃河堤壩炸開,以“水兵”緩燃眉之急。而下游黃泛區百姓成為犧牲品,數十萬人喪生。隨后大小戰事不斷,1942年之前,豫北、豫東、豫南等地已經淪陷。恰恰在此時,國統區與淪陷區之間出現了上千萬的災民,對誰都是大包袱,蔣介石想把包袱甩給日本人。在小說和電影的敘事里,日本人在觀望思考后,接下了這個包袱,這些包袱反過來,在某些時刻,幫助了日本人。
西安市檔案館里有一本《西安市政處警察局三十三年四、五月豫省來陜避難人數調查表呈令文》,顯然沒有多少人查閱過,因為工作人員費了很長時間才幫我找到。這些呈令文為宣紙質地,上面工整地用蠅頭小楷記錄下調查情況,仿佛書法作品,實際內容卻是枯燥的簡況和統計數字。到陜的河南逃荒者,大多聚集在西安鐵道北面,被稱為“道北人”。
如今的西安道北,老房子拆掉了,建起了“大明宮”,道北人遷移到西安各處。曾經有一部反映道北人生活的電視劇《道北人》,作家和谷是撰稿人之一,采訪過許多道北人,其中一些便是1942年從河南逃荒而來。
“河南人,河南擔,為啥?河南人過來一擔挑,這不是罵人,一頭擔著孩子,一頭擔著雞狗或者行李。一下車,都是幾百幾千人,自己找地方,搭一個棚,拿鍬一弄,啥也沒有,就地鋪個草,那時候也沒人管,你圈一點地方,我圈一點地方。”這是和谷采訪過的童秋蘭講述當年河南人逃荒到西安時的情景。
像電影里演的那樣,很多人是坐悶罐車來陜西,過隧洞時,一些人被擠下來,死在黑乎乎的路上。78歲的李桃然對和谷說過:“我記得當時坐的難民車,車頂上都坐了好多的人。那時候剛來,好可憐,在地上挖了一個窩,鋪個東西,搭個草頂,就這樣蓋的房,前面弄個簾子吊著,住的可可憐了。”
在電影《一九四二》里,張國立扮演的老東家走到潼關時,家里人都死光了。作為一個曾經錦衣玉食的地主,在一路逃荒之后,已經變得一無所有。他沒有繼續往西走,而是折返河南。“他覺得自己是死定了,只想死得離家近點。”劉震云說。
老東家在雪地上遇到一個小姑娘在哭。小姑娘說,家里的人都死了,剩下的人俺都不認識了。老東家說,妮兒,你叫我一聲爺,咱倆就算認識了。小姑娘叫了一聲,爺。老東家說,孫女,走吧。
老東家拉著小姑娘的手往河南方向慢慢走去,消失在畫面深處的白雪之中。
最后是旁白:“十五年后,這個小姑娘成了俺娘,自打俺記事起,就沒有見她流過淚,也不吃肉。幾十年后,當我為了一篇采訪,問到1942年時,她一臉的茫然。一九四二年?餓死人的年頭多得很,你到底指的是哪一年?”
在華誼兄弟的放映室里,當燈光亮起時,我看到許多人的眼里掛著淚花。劉震云說,這是他最滿意的場景,里面包含了他對1942年所有的看法。馮小剛則說,我們都是災民的后代。
劉震云在小說里曾寫道:“我總覺得中國所以能發展到今天,仍給人以信心,是因為有這些性情溫和、深明大義的人的存在而不是那些心懷叵測、并不善良的人的生存。”
1942年,在白修德眼里,也不是一團冰冷的漆黑:“我印象最深刻的并非我算出的這些數字,也不是我們在探究這場
wstfTjrXW5Ng9BMLbhzy09f89e0KNnhVpGowTeixEVU=災難時的冷漠麻木,而是當我們黃昏騎馬前行時映入眼簾的一幕。兩個人躺在地上哭泣,這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他們相擁在一起,以自己的身體來溫暖對方,我知道他們將會死去,但我卻不能停留。我看到了一種人間的大愛,如果無望的生活注定只能以悲劇方式終結的話,在這寒冷的、被漠視和遺忘的世界,他們即使已經倒在了冰雪覆蓋的荒野里,也要懷抱著自己的愛人,彼此至死忠誠不渝。”
五
我乘坐一輛綠色的郵政車從北部地區踏上歸程。重新沿著我1939年從山區走過的路線,白色的蘋果花,粉紅色的櫻桃樹,深玫瑰色的桃花,眼前又展現了內地春天的和平景象。在四川,已經成熟的大麥等待收割,綠油油的小麥低垂著麥穗,低處稻田里蓄滿了水,為插秧做著準備。而河南和那些死去的人們卻屬于另一個世界。
——白修德
從鄭州出發,飛至重慶,接著從西安沿著隴海線往東走,去往洛陽,然后,我再次來到了鄭州。這是一個不規則的環形。在嘈雜的鄭州火車站,我想起羅素在《意義與真理的探詢》中的一段話:“有很多作家想象歷史是一個循環,認為世界的現況,也就是說目前這個模樣,遲早都會重復。從我們的觀點又該如何闡述這種假設呢?我們會說后來的情境屢次雷同于先前的情境,而不能說這個情境發生過兩次;因為那意味著一套定時制度,會令這假設無法成立。那情境頗類似于一個環游世界的人:他不會說他的起點和終點是兩個不同、但完全類似的地方,而是直接說它們就是同一個地點。”
當我問劉震云歷史是不是一個循環時,他并不認同。“我不覺得歷史是一個循環,但是,歷史確實是在重復。另外,我覺得,客觀的東西是不斷在變化,現在跟秦朝比,確實沒有電、冰箱、空調、飛機……這樣的變化日新月異,但是人性的變化很小。了解河南災荒的話,你可以看到,人性的變化進展是非常緩慢的,這也是我寫1942的一個原因。”
劉震云在《溫故一九四二》里引用了一段資料:“農民一直在等待這個時機。連續幾個月以來,他們在災荒和軍隊殘忍的敲詐勒索之下,忍著痛苦的折磨。現在,他們不再忍受了。他們用獵槍、大刀和鐵耙把自己武裝起來。開始時他們只是繳單個士兵的武器,最后發展到整連整連地解除軍隊的武裝。據估計,在河南戰役的幾個星期中,大約有五萬名中國士兵被自己的同胞繳械了。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中國軍隊能維持三個月,那真是不可思議的事情。整個農村處于武裝暴動的狀態,抵抗毫無希望。三個星期內,日軍就占領了他們的全部目標,通往南方的鐵路也落入日軍之手,三十萬中國軍隊被殲滅了。”
1944年春夏之交,國民黨軍隊在中原會戰中慘敗給日本軍隊。河南的災民幫助日本人截擊了敗退中的國民黨軍隊。這是1942導致的一個結果。
湯恩伯稱河南人都是漢奸,并貼出告示,準備對河南人大開殺戒。
1944年9月,在重慶召開的國民參政會上,來自河南的參政員郭仲隗痛陳湯恩伯的劣跡:利用軍隊經商走私;前線激戰正酣,湯在魯山泡湯;倉庫落入敵手時,其中竟有面粉100萬袋,足夠20萬軍隊一年之用……郭與其他103人提交了嚴懲湯恩伯的提案。最后的結果是,第一戰區司令長官蔣鼎文被撤職,副司令長官湯恩伯得到蔣介石的庇護,撤職留用。此后,河南省政府全面改組。
白修德曾經對國民政府在災區仍然征糧感到不解,他問一位軍官是何原因。此軍官說:“百姓死了,土地還是中國人的;可是如果當兵的餓死了,日本人就會接管這個國家。”
劉震云在小說里提出,這些行將餓死的災民該如何做出選擇?是寧肯餓死當中國鬼呢?還是不餓死當亡國奴呢?
小說里給出的答案是:我們選擇了后者。
讓我們看看地球,幾乎與此同時,世界上其他地方也出現了大饑荒。
1942年,盟軍對納粹德國占領下的希臘實行禁運政策,希臘出現饑荒。德國當局無動于衷,仍堅持要求希臘民眾向占領當局上交糧食定額。這被稱為“人為的饑荒”。
1943年,孟加拉灣發生饑荒,經濟學家阿瑪蒂亞·森對這場大饑荒進行過長期研究。彼時,英國殖民統治當局決定優先對日作戰,聽任糧食和物價飛漲,導致眾多貧民死亡,受害者同樣達到驚人的300萬。阿瑪蒂亞·森將此稱為“崩潰饑荒”。
1943年2月24日的《河南民國日報》上刊登了一則消息:“財政科員劉道基目前已發明配制出救荒食品,復雜的吃一次七天不餓,簡易的吃一次一天不餓。”
在電影《一九四二》里,李雪健扮演的李培基對林永健扮演的劉道基說,要是這玩意兒管用,中國自秦朝以來就不會餓死人。
什么是真正的“救荒丸”呢?
阿瑪蒂亞·森通過對饑荒的研究,得出結論:建立民主制度。
在鄭州,我又見到了出發時見過面的同學,他要介紹他的同事給我采訪,他同事的父親經歷過1942年的饑荒。結果,這位女士還是沒有答應當面采訪的請求。因為只要一提起民國三十一年,這位女士的父親就會情緒失控哭起來。“她給我打電話時就差點哭起來。”我的同學說。但她愿意通過我的同學轉述。
這位女士的姥爺,在1943年春天,因為吃了太多用發青的麥子做的食品,撐死了。她奶奶在1942年的時候,家里沒吃的了,看見孩子們浮腫,就把一個陪嫁的簪子和另外一些首飾拿去村里換了3塊紅薯回家。這3塊紅薯被搗碎了,用來熬粥,一邊熬一邊搗,快煮熟時,一不小心把鍋給弄翻了。紅薯湯流了一地,進了灰,沒法吃了,一家人哭成一團。后來,她奶奶落下一個病,一餓手就哆嗦,抽筋一樣,解決的辦法只能是立刻吃東西,所以,這位奶奶的床頭,總是放著一個饃。
在鄭州,我見到的那些1942年的幸存者,經歷了幾十年的風雨,他們所提到的饑荒都不止于此。他們的心里給饃留有位置,他們會用嘴投票,1942年的時候,他們就投過一回。
“1942年,還會重演嗎?”我問劉震云。
“我們做這件事情,不就是希望不重演嗎?”劉震云說。
(感謝河南省檔案館、西安市檔案館、洛陽市檔案館、游曉鵬、宋云龍的幫